“真是遗憾。”
陈老说,她提议在脐窝里种一颗种子,牵牛花就不错。两个酒窝也如此,来年开花,一定漂亮。可惜的是,她的脐窝没了神采,发不了芽。酒窝也没了灵气,噙不了烧酒。
陈老说:“夜半泣涕,天明而卒。”
阿盐默然。
五
吴老师穿牛仔裤,灰毛衣。
陈老正襟危坐,说:“说说原因吧。”
吴老师摩挲下巴,长吁一口气,说:“十天前,有个学生在课堂捣乱把捉到的一瓶蝴蝶抖出来,教室混乱不堪。我实在受不了,骂了脏话:‘你妈的屄。’下午,我就被举报了。那学生的母亲大闹,我被罚款。罚款八百。我认了。老婆做完产检,见时间尚早,去公园闲坐,帮小孩子扑蝶,不慎跌倒,流产了。”
陈老长叹:“真可惜啊。”
绿色毛毛虫掉下来,落在吴老师肩上。他扭头,捉在手心,仔细端瞧,揪下一片核桃树叶,把毛毛虫放在上面,逗弄片刻,任它去了。
陈老伸手擦了擦鼻涕。
“你贵庚?”
“三十七岁。”
陈老摁着手指头,说:“那年,我也三十七岁,和现在的你同龄。遇到的事,桩桩件件关乎生死,但我比你乐观得多。”
“我喜欢躺在公园长椅上,听各种声音,打盹。眼前的城市,像一堵倒塌的夯土墙,人就在那些凸起和小坑中生活。我是新和的水泥,贴在旧墙上,终究两张皮。”
“我喜欢这个说法。”
“陈老,一要尊严,二要廉价。”
陈老愣怔片刻,嚯地起身,问:“得过痔疮?”
“现在就有。”
“我有个想法,听一听?”
“洗耳恭听。”
陈老摘下一片核桃叶,嗅了嗅,开言道:“汉初文帝刘恒,开创文景之治。虽贵为皇帝,依旧不能免俗,渴望长生不老。到处求仙问药,可惜一无所获。某天,文帝做了个怪梦。梦中,屁股上长了痔疮,仙人启示文帝,须找一个男子。该男子以口饲疮,可将其哺育为夜明珠。服之,可保百年长生。文帝喜不自胜。派人明察暗访,终于找到了邓通,叫到眼前一瞧,果真是梦中之人。自此,文帝对邓通百般宠爱。食同桌,寝同床。不出旬月,文帝果然生了痔疮,只是发作起来,疼痛难忍。邓通是敲敲头顶脚底板也响的人,猴精猴精的,乐意为文帝效劳。故而日夜吮吸,百般呵护,以求长成长生灵药。文帝大喜。某天,文帝感慨,问邓通:‘天下谁最爱我呢?’邓通说:‘肯定是太子殿下啊。’于是,文帝便让太子以唇舌滋润痔疮,以求圆满,顺便考验儿子的孝心。太子听罢,愤气勃然,拗怒而立。但碍于情势,不得不俯身屈就,不过在用口水滋养之时,耍了点小心思。太子心想:‘皇帝要是长生不老,我便无法继承大统,所以不能让他老人家长生。’故而佯装头晕,狠嘬一口,痔疮破了壳子,亮出一点光,终于要成夜明珠了。太子闷闷不乐,晚上和老婆亲热,也是敷衍了事。老婆问:‘怎么了?’太子忧闷不已,便把当日所见告诉老婆,说:‘皇帝的屁股上有痔疮,那是长生不老药。’老婆记之,翌日,就遣人把消息传出宫去,告诉做少府的老父亲,说:‘皇帝的屁股上有颗夜明珠,嗅一嗅能多活十年。’少府虽然替皇帝理财,但胆儿小,不敢多捞油水,心里恨得牙痒痒。睡在床上,对老婆说:‘皇帝的屁股上有一株仙药,采一株,比王八长寿。’少府老婆心中窃喜,终于有了牌桌上的谈资。翌日,对牌桌上的一群官太太说:‘皇帝的屁眼里蹦出来一只王八,口含夜明珠,是祥瑞之兆。’晚上,皇帝和老婆睡觉,听到三声长叹,遂问:‘因何事叹息?’文帝老婆说:“我今天打麻将,听人议论皇上,说你的屁眼里卧着一只王八,且产了卵,长出来几十颗夜明珠。看一下,得百岁;舔一口,千岁;服一颗,万岁。民间有好事者,根据门缝里夹人能长高的说法,制造了一种掌上版夹舌工具,百姓人手一台,争前恐后,以求拉长舌头。街头巷尾,有传言说,皇帝愿造福万民,大跨步提升人均年龄,甘心把夜明珠贡献出来,让众人瞻仰舔舐。那时候,舌头长的人能多舔几下。甚至,还有些荡妇贪心不足,私下说想浑水摸鱼,舔一口皇帝的大棒,借此受孕,生出一只王八,专产夜明珠,发一笔横财。皇帝,这个事已经是隔着门缝吹喇叭,名声在外了。”
陈老言罢,一手击额,朗声大笑。
吴老师吁嗟良久,好奇道:“陈老,您现在做的事,很容易被人误解。”
“误解?我不在乎。”陈老淡然道,“我相信死亡是好的。尽管被人误解,但我还是要做。一想到对人有所裨益,我就高兴得想就地打滚。”
六
陈老洗漱毕,蜂窝煤炉子烧旺,煮罐罐茶,两个外皮烤焦黄的千层饼,掰碎了,小口吃着,打开老上海牌收音机,听起电台来。
陈老端坐,听起兜售假药的电台节目。推销的全都是什么固精、培元、壮阳、增大增粗的邪药。阿盐逗他,说:“都是骗人的。”
陈老眯着眼,笑嘻嘻地说:“阿盐,你是左派还是右派?”
“我是香蕉派。”
“以前啊,有个人想这样死。因他一辈子是农民,就想死在耕牛身上。所以他拽着牛尾巴,希望牛尾巴一猛甩,将他丢到天上去。可惜的是,落地的时候没摔死,还被老牛踹了一蹄,不幸老二弹断了。回去之后,老婆要和他亲热,此人日日婉拒。有一天,老婆点上灯盏,凑近一瞧,老二缩成了一颗蚕豆。老婆大哭,抱怨道:‘你要是个左派,或许就踢不到了。’男人听罢,伤心欲绝,因为从小到大,他都是晃在右边的。”
“陈老,我是中间派。”
“漂亮的俏皮话,但不够真诚。”言罢,陈老边喝茶,边听“药托”诉苦,说到丈夫阳痿不举,他就开心地跺脚拍掌。听到丈夫服药,如何生猛,还把新定做的床具震塌了。涉及细节,动人之处,陈老跳起来,啸叫几声,一巴掌打在开关按钮上。须臾,陈老讪讪地说:“还蛮有意思的,再听会儿。”
阿盐憋住笑,调侃道:“陈老,您要真的闷了,我帮你弄点黄色录像,过过眼瘾。”
陈老惶骇不已。“我上过几年私塾,念过圣贤书的,怎么能看那种淫荡的东西呢。”
七
陈老蔫着,两只眼皮黏在一起。右手食指放嘴边,抹一点口水,在眼子上揉一揉,眼睛润开了。“我只能看到一片灰暗。”
“那才是世界的本色。”阿盐应道。
陈老穿布鞋,鞋帮裹了一层泥灰,部分已剥落。指甲也长了,指缝里的垢痂,比仓鼠嘴巴里的榛子还多。几日不见,竟衰老至此。
阿盐进屋,烧一壶水,冲半碗燕麦片,双手端到眼前。
“陈老,最近还好吧?”
“我,大限将至,”陈老笃定说,“快来吧。”
阿盐内心怅然。
“我想……”言讫,攥紧拳头,潸然泪下。有顷,仰天长叹息说:“我老了,将近十二年没有亲过女人了。在我眼中,街上的那些姑娘袅袅婷婷,身穿戏袍,跪在我脚下……我漂亮地博一个满堂彩。我生了老人斑,她拉着我,在太阳底下,坐到她怀里,端详半天,说:‘这是青春痘,过段时间就散了。’临走的前一天,还对我说:‘白发戴花君莫笑,岁月从不败美人。’可惜,还是死了。”
“我想老婆,首先想起的是屁股,其次是……最后是一截白生生的脖子。老了之后,她听到救护车的声音,总发一会儿怔,双手合十,猫儿念经似的祈祷:‘老天爷保佑你呦。’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我记得清清楚楚。反倒是老婆的脸,说实话,我想不起来了。每每努力回忆,总感到挫败,急得跺脚,坐在地上蹬腿大哭,还是一团模糊。你说,是不是关系越亲密的人,越难回忆容貌?太阳底下的事,我都和她谈过了。”陈老顿一会儿,喘匀了气,手舞足蹈地说,“昨晚,我做了一个甜蜜的梦。我赤身裸体,双腿叉开,立在核桃树杈上,望向远方。旭日东升,尽情歌唱,极其猛烈地解脱。如果,我还能做一次,那就是与神接近的时刻。夕死可矣。我现在幻想,唯一能让我勃发的情形,该是这样的:几万人蚁聚,围观处刑台上受凌迟之刑的女诗人,叫声嘶天哇地,血水四溅,众人争相食其肉。战栗不已,几近晕厥。可惜,昨晚,我四更起夜,全撒在了脚面上。”
陈老念叨:“肉体是一部《圣经》,每一个字都谈及情欲。”
阿盐不语。
“我的死亡,也是一则素材。”
“我记住了。”
“将来的死亡,不会再有诗意,而是一种程序。”说罢,陈老意兴阑珊,梗着脖子,问阿盐:“路上有人吗?”
“人来人往。”
二人凭肩而立。
“我想去乡下放羊,”陈老抓着核桃枝,踮起脚,喃喃道,“领头羊最好是瘸腿,我就能撵得上。”
“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