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网|云南正文

当前位置:中新网云南频道 > 正文
中南新邨(3)
来源:大益文学院 编辑:王旌亚 2022年07月30日 15:11

  烘一烘

  正从作曲专业转而研究音乐学的我爸爸,或许对我的这支歌颇有点佩服,就用了一整个下午有滋有味地陪着我和两只巴西龟,直到暮晚。不过,也可能,他只是怕我跑到院子那头的水井边上去。对于父子二人和两只乌龟在玉兰树下这漫长的一幕,凌家两个女儿,差不多大我十岁上下的莉莉姐和蓓蓓姐一定觉得好玩,一再从她们的作业本抬起头来,朝玉兰树这边张望。

  二

  中南新邨的弄堂口左边,沿马路是一小片棚户区,住洋房的人们通常不进去。直到我上小学以后,差不多快十岁了,这才由同年级的一个同学(她就住这片棚户区)带着去玩过几次。那是一个小型迷宫,狭窄的道路曲里拐弯,总是在分岔,总是把你引向更幽深处,而当你抵达某个尽头,你会发现,那其实是你更早的出发地点。大概那个水泥砌造的井台是棚户区中心,大小路径都会穿过它,一个大我五六岁的大男孩,穿着破了几个洞的汗背心和颜色褪到看不出颜色的平脚裤,肌肉发达,皮肤黝黑,一头髱发,跨起踩着木拖板的右脚踏在井沿上——他绰号小耳朵,因为显眼地左边耳廓像面疙瘩那样团起,挂了下来,而且眉眼,尤其嘴巴,被牵扯向他那只面疙瘩左耳。这个棚户区一霸,很有上升为弄堂一霸的气象,但他在中南新邨其实有劲敌,他的势力范围潮汐般扩张、回落,其绝对话语权,始终未真正超出那一小片棚户区。有事没事,他常常就摆着个架势,要让从他跟前经过的每一个孩子都对他害怕。之前我已经在弄堂里远远望见过他,保姆还在的时候,也曾拿他可怕的样子吓唬过我……大概,我一直克服自己的好奇心,没敢去棚户区乱转,而往往只是在18号院里的井边上打转转,跟小耳朵造成的心理阴影和障碍有关系。

  那片棚户区留给我的另一些印象是脚下泥滑和头顶上晾满被单不停滴水形成的水帘,卷起裤管的女人抡木棒奋力敲打着水泥板上浸湿的衣裳,烧柴爿的洋铁皮炉和烧煤球的洋风炉上升起的一缕缕青烟和白烟,用竹竿、竹篾片和涂泥墙面筑起的矮房子,覆着油毛毡和瓦块,倾斜的屋顶上晒着咸鱼、大头菜、萝卜干,苍蝇在那里集结、盘旋……探头朝一家屋里看,看到的却是一尘不染的小几、低床和地面(也许恰是我探看的这家才这样清爽。不过,要知道,上海人在什么情况下都会把生活尽量收拾得干净……)。棚户区朝着淮海中路沿街,开着些剃头铺、缝补摊、倒粪站,都是住棚户人家的营生;我记得还有一个兼卖蔬菜的水果店,有一回,我从那儿偷了个橘子。

  棚户区转角,水果店边上,是老虎灶,总是有人拿着竹壳热水瓶在那儿排队打水,一到冬天,弄堂里就有更多人光顾。本来,中南新邨的每一幢楼都有锅炉房,但那是老皇历,接在许多个铸铁搪瓷浴缸上的铜热水龙头早就废止不用了。反正,我不记得18号的热水龙头曾经出过水;反正,到了冬天,每次,棚户区老虎灶那个叫锡根的花白头发老头,用一杆都有了包浆的宽扁担挑着两大木桶冒白汽的开水吭哧吭哧爬上18号三楼,我就知道要洗澡了。锡根穿一件极其破烂的棉袄,棉絮都露了出来,耷拉的下嘴唇有一个大紫泡,大紫泡边上,老是有一截半灭的香烟黏在那里。他把两大桶五分钱的开水倒进白色的浴缸,连着浴缸的那个从不出水的铜热水龙头也一下就发烫了。

  锡根大概就住在棚户区,他在中南新邨出现的频率并不高,而且似乎1966年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据说他死在那一年。很可能,他最后留了一个挑着空木桶从18号三楼轻轻下楼梯的背影在我的记忆里。尽管是冬天,他仍然只趿拉着大脚趾破洞而出的烂布鞋,我注意到他的一只脚后跟已经冻得发青,却并没有冻疮暗红地肿起(那个年代,我以为弄堂里每个人的脚踵部位都是要生冻疮的),而是裂开一道边缘角质化的渗血的口子。

  中南新邨弄堂口棚户区的那个老虎灶,尽管又要过好几年才告消失,但在锡根消失以后,我们家就再也没有去叫过开水。我妈妈备了一口大铝锅在煤气灶上烧洗澡水,我爸爸则开始带我去外头的公共浴室。

  中南新邨弄堂口右边,有一家烟纸店,被弄堂里的人们随口叫作“门口小店”。这爿小店里,常常站一个女售货员,脸面洁净得特别惨白,后来我才弄懂,那是由于白癜风所致。她卖两分钱一盒的上海牌自来火(凭票,一张火柴券十盒),一分钱一捆的牛筋宽紧带;摆在木头架子和玻璃柜子里的还有蝴蝶牌雪花膏、飞马牌香烟、龙虎牌万金油和三星牌蚊虫香之类;另外,零拷料酒、酱油、菜油、豆油,也是这爿门口小店的日常经营;并且,门口小店把棒头糖、粽子糖、桃板、敲扁橄榄、盐津枣、盐水棒冰和赤豆棒冰、雪糕甚至小冰砖、中冰砖、难得的紫雪糕,提供给中南新邨的每一个馋痨坯……这些东西大多不敞开供应,有钱还不行,所以紧缺。而我想要的东西,是竹竿圆珠笔,售价八分或一角,有点贵,但不用票,好像在我读小学前夕,终于得到了一支。

  门口小店边上及背后,中南新邨5号和水泥垃圾房前面,是唤作“野花园”的一大块空地。那儿满目杂草,斑斑土泥,几丛灌木,开放些连翘、迎春和月季什么的。到了需要疯跑的年龄,已经在福利会托儿所的大草地上疯跑过几趟,一旦被接回中南新邨,我就跟毛毛一起拐出18号,再拐出小弄堂,到大弄堂口那儿朝西一偏,去野花园里疯跑着兜圈子。我们经过放鹞子的人、跳橡皮筋的人、捏泥人的人、卖棉花糖和摆测字摊的人,一圈以后再经过一次……停下的时候,抬头又看见了航空公司的喷气式飞机,在又一个晴天里划出又一条优美的弧线……

  ……等到仰望晴天的眼睛把目光收拢,转头看一看野花园,已经有竹头架阵在其间排开,拉起绳子,挂上了标语和大字报。野花园朝着淮海中路方向,竖起一面巨大的锌铁皮牌板,漆成红底,用白色宋体字写了一段二百多字的毛主席语录。木头电线杆上多出了一只高音喇叭,开始大声用庄严的慢速念一些我头回听说的新鲜说法,什么“破字当头,立也就在其中了”……游行队伍浩浩荡荡地来了,路过中南新邨,总会在野花园停留一阵子,穿绿色军装而没有领章的小青年套着红袖箍,从队伍里站出来演讲、批斗、喊口号,也跳造反舞……几个邋遢冲锋队队员(有一个唇上还爬着鼻涕)从那边棚户区奔出来凑热闹,不知其中有没有小耳朵,反正,我和毛毛就赶紧溜掉了。

  这正是弄堂里的孩子们大开眼界的夏天,中南新邨的墙上涂写了很多叉叉,人们讲起话来更吐出很多叉叉,却又引经据典——马恩怎么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好像做什么事情都要找依据,18号三楼走道那面墙,被满满当当刷上了“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八个大字,是不是要大家照着过日子?估计是觉得外面乱(到处都在撒传单),我妈妈干脆不再送我去托儿所(实际上我已超过四岁,本该从托儿所转幼儿园了)。也许正是那天,在她接我回家的路上(记得天将下雨),我看到几个小伙子风驰电掣追上一个精心打扮的漂亮阿姨,捉住,揿倒在地,哭号声中,剪开了她的小裤脚管;街边上有几只煤球炉,冒出焚烧皮鞋的难闻气味……很快就听说了“三包一尖”(包头、包屁股、包裤脚和尖头皮鞋),这是个新词,跟“四旧”一样新。

  回到中南新邨,一下子好像就没了管束——大人们不是忙于搞运动,就是忙于被运动所搞,而后者明显在这条弄堂里多于前者——这让我跟毛毛可以开始又一番即兴的小老鼠出洞历险记。

  许多个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被我们花在弄堂里,想要一个门号一个门号去探测我们在其中活了四五年的这个小宇宙。我们的险阻,主要是比我们大那么三四岁的“野蛮小驹”——这是我妈妈对他们的称呼。“小驹”其实该写作“小鬼”,不过上海话里,“鬼”听上去如“驹”,并且那些喜欢打赤膊的男孩子也的确精瘦有如“小驹”——我跟毛毛到野花园去疯跑的那一回,就曾被他们“请吃”过“毛栗子”(脑门上不轻不重给挨了两下),他们会躲在某个门洞或弄堂拐角,一下子冲出来,迅速扯下我和毛毛的平脚短裤,除了把我们弄哭,也引大家哄笑我跟毛毛周边还没长出一根毛来的小麻屌。我和毛毛赶紧提上裤子,发自内心地觉得没有长毛是一件非常羞耻的事情。这添加了宇宙探测的刺激——警惕、躲避和终于又遭他们的袭击都那么刺激——这也使得我跟毛毛的历险记没怎么展开,被限制在了18号前后的两条小弄堂。

  像是为了解开一个谜,穿过18号底楼凌家敞开的房间,跨过院子,挤过正好留着一条缝的缠着铁丝的木头院门,我们去对面10号看个究竟。我们站在10号的空房间里,阳光明晃晃的,分外清晰地照着被我跟毛毛从木头地板上扬起的灰尘。10号二楼那个手枪形套间里,我们发现了一只袖套,还发现墙上有人用红笔写下的八个字,从其中唯一认识的“一”字,天才地去猜那写的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我们没敢去找10号三楼那个头发颜色浅浅的小姑娘。

[上一页] [1] [2] [3] [4] [下一页]

关于我们  |  About us  |  联系方式  |  法律声明  |  留言反馈
本网站所刊载信息,不代表中新社和中新网观点。 刊用本网站稿件,务经书面授权。
未经授权禁止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违者将依法追究法律责任。
[网上传播视听节目许可证(0106168)] [京ICP证040655号] [京公网安备:110102003042] [京ICP备05004340号-1] 总机:86-10-87826688 违法和不良信息举报电话:15699788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