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网|云南正文

当前位置:中新网云南频道 > 正文
欢乐宾馆(2)
来源:大益文学院 编辑:王旌亚 2022年07月30日 14:59

  歪小姐又含了一口,继续作画。她不再说话,也不张嘴,对她妈妈看也不看,一直画到天黑。除了十几口藕粉,她肚子里什么也没有。歪歪妈杵在门口叹气,还有什么不知足?……要啥有啥。她一整天打扫卫生,又整理衣柜,晾晒洗刷,等她直起腰,看窗外天色已暗。她给家里打电话,发一通牢骚,算是请假。歪歪爸乐得没人管,只问她需要捎什么衣物。其间小郭回来一趟,给母女俩带了盒螺蛳。就像星期六一样,午夜过后他才回家。一个礼拜都是这样。歪小姐不上班了,她每天去阳台上画画。国庆节过后,歪歪妈回家了。小郭请了一个钟点工,他有时指点她做出他们习惯的口味。小郭能吃一点辣,歪小姐是无辣不欢,现在她吃不出味道,正好把她的口味矫正过来。少一点刺激性东西,显然有利于她神经上的保养。 

  从此歪小姐日日夜夜坐在画布前。不动不语,不眠不休。画面是红颜料堆上去的,像从一个黑洞里涌出血。歪小姐的例假还没有来,脾气收敛了一些。她看起来不疯,也不悲伤。记忆像是消失了,她看屋子里的摆设带着一层隔膜,茫然若失。她有时认出来他,眼里闪过一丝疑虑。大多数时间小郭像一个透明物体,她一眼也不看。这一点让小郭很不舒服,虽然相比排斥来说,视而不见算是某种程度的接纳。影子是个例外,即使常常忘记它就在她膝头,猛然站起,使得影子咚一声跳到地板上。影子看女主人守在家里,心花怒放,不吃不喝缠上她。歪小姐起身的原因只有一个,颜料用光了。她几乎是论斤往布上泼颜料,一层层,一堆堆,没人看出画的是什么。对此小郭的理解是她把本来要发作的东西搬到画布上了,她不搞破坏了,尽管这仍然是幼稚的行为,她画画以及他给她画布。双方维持了至少表面的和平,这使得他忍受了浓烈的松节油味儿、斑斑点点的墙面,以及他这一家之主、一个科级干部,在她眼里不及一条狗的事实。

  小郭乐得不回家。他重组赌局,又在最大的赌场职场上厮混。家属的神志失常给他的仕途带来几分风险,先是谣言四起,后来形势渐渐转入对他有利的一面,对于不理智的规则和舆论来说,家庭不幸到底是加分项。秋天还没过去,小郭升为副院长。这名处级干部的形象在他妻子眼中没有变化,他仅仅是一个给她提供颜料的人。历时一个月的画接近尾声,歪小姐日渐好转,饮食起居趋向正常。假设这块画布真如她所说是记录一场梦,说不准哪天她就醒了。这是小郭院长在公共场合摆脱紧张关系的法宝,一般是自嘲,加上自言自语,人人免不了对他家这场噩梦多少负有责任。

  一天醒来,他发现自己身上、四肢、头脸上布满了各种波点,五颜六色,大小不一。他像一个患了绝症的人,那些彩色波点是从体内爆发的癌症分子。小郭恐惧地大叫,甩开身上的薄毯,跳到镜子前。这不是一个梦。他冲到阳台上,歪小姐正在安静地作画,影子趴在她脚背上。她恨我!他暴跳如雷,给他姐姐打电话。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缺氧的、不公正的生活。这一次,他没有掼倒她,也没有像她爸爸扔掉她的画,而是将她送进本地精神病院。

  对先生就是这所医院的医师。若干年后歪小姐回想起来,假如不是小郭一手将她送进七号病房,她就遇不上对先生。对先生长着宽阔的下颌,饱满的额头,浓密黑发像一顶昂贵假发。他看上去四十五六岁,或者更大一些。他很有派头,走路时像怀揣一副弹簧,或是弓箭,他并不发射它。他紧绷的制服下是坚硬的胸肌、肱二头肌、腹直肌、长收肌、股薄肌。歪小姐看到这里,就不往下看了。她庄重地打量他,面对这个具有侵略气质的男医师一言不发。对先生不像医生,更像一个拳击教练、船长或军官。为什么是船长?歪小姐思索了片刻,想起她闻到过他身上一股海风的腥味儿。他对她讲过他在非洲的援外见闻,瘟疫横行季在原始部落滞留的经历。他能分辨几百种鸟兽的叫声,吃过它们中的大部分,知道至少四十七种蚂蚁的叫法。他算不上一个虔诚的佛教徒,自幼被寺庙收养,参军退伍,开公司搞工程,干了一圈他不在行的事。在投资一所私立院校失败后,他身心疲惫,赴美求医,其间对精神病学产生浓厚兴趣。多年后学成回国,经老方丈举荐被这所医院聘用。如今他驻院七年,接触过形形色色的病人,对于歪小姐这种轻症患者并不忽视。每天,她都会见到对先生。他查看她的心电图,翻开她眼睑,抽走她的血。对先生起初和她聊些家常,比如几点睡觉,几碗饭量,做什么运动,养不养花草,等等。她胡乱回答他,敷衍了事,前后矛盾,因为她没打算从这个病房出去。如同当初她打定主意不离婚,不管怎么说,她从一个房子搬到了另一个房子。

  病房摆着四张床,靠窗的是一个漂亮老妇人,面色姜黄,她老是笑眯眯地从对面望着歪小姐。老妇人旁边是一个病恹恹的少女,终日面对一副棋盘苦思冥想。如果不是右侧病床的胖妇人缠上她,半夜里摸到她枕边耳语,歪小姐几乎感到这种生活是满意的。歪歪妈来探过两回,垂泪叹气,纸巾把脸揉得更加皱。他们只有歪小姐一个孩子,一夜之间脑子坏了,前途毁了。他们老无所依,怎不叫人伤心。歪歪爸没有出现,他被她气病了。歪小姐回到房间,把布涂满普蓝色。咕嘟咕嘟的普蓝色,带着白色气泡涌出来,淹没了七号病房。胖妇人不见了,老妇人不见了,少女不见了。

  四月的一个周末,对先生给他的老师写信,京城和谐医院的一名副院长,他们时常就典型病例交流经验和方案。他请副院长看看他寄过去的那些画(歪小姐入院后又画了二十多幅),结合他发表在德国医学杂志《左右》上的理论,尽快给他一些意见。信上援引了科林伍德和弗洛伊德的艺术观点,绘画是纯粹的想象性存在,是个人情感的表现。有意识的、觉醒的生活不过是冰山一角,而生活的绝大部分是淹没于水下的、视觉无法触及的,精神分析的目的就是要把这一隐藏的部分揭示出来。幻想、梦境、口误等现象可以让我们深入了解人的真实本性,它们揭示潜意识的工作状况,等等。他滔滔不绝地阐述近期阅读的大量艺术、哲学范畴书籍相关理论,提出是不是存在这种可能,她意识到某种情感影响了自己,然后通过艺术创作的形式来表现这种情感。人们常常不知道是哪一种情感驾驭了自己,她意识到有某种情感,但是没有意识到这种情感是什么;她所意识到的一切只是自己内心感到的一种烦躁不安或激动兴奋,但是对于它的性质一无所知,她通过做某种事情把自己从这种无可奈何的压抑的境况中解救出来。她把它表现出来,这种压抑感就从她的感觉中消失了,她的精神多少获得了轻松。如果说艺术作品能满足她某个特定的愿望,是不是意味着这名患者的康复是可以期待的。

  晚饭后,歪小姐找到了对先生。她径直走进办公室,对医师说小郭不再给她买布,她父母退休金不高,仅够生活。即使他们愿意,也没法提供这类消耗品。假如他把那四十块布还给她,她就可以在背面画。这不是她第一次找他,应该是第四次或第六次。入院当天,她想给家里打个电话。这是不被允许的,每一次几乎都是非分之想。那天他又接手了两个病人,刚歇下来。他把电话留给她,带上门出去了。那个背影让她若有所思,看上去他很难回绝她——这是一个古怪的念头。往后他们坐在沙发里聊天,还在一天傍晚散步,在亭子里遇到一只松鼠。就在那一天,对先生提到某些动物在非洲的习性,提到他自己的过去。显而易见,在这所医院里,唯有对先生乐意同她正常交流,或者说,把她当作正常的病人看待。这跟他留学和援外经历有关,既然他能同别的种族的人、同各种动物和谐共处,她对于他又怎么算得上奇怪呢。歪小姐感到在一次次求助的过程中,她很难保持先前的清醒,一天一天过去,她变得软弱、迷惑,同时轻松起来。她把画交给他保管,由他拿去观察、分析、求证,并非因为她是他重要的病人;而是她微不足道,除了这些画,她再拿不出私人的东西与他分享。自然,分享也是古怪的念头。 

  画里颜色很重,很艳,谁会看不出来呢,对先生手指间夹着烟支,一截长长的烟灰被他带鼻音的烟嗓震得摇摇欲坠。这些颜色象征着生命力!

  不是颜色,是梦,歪小姐说。 

  我常做梦,我是说从前,枕着红海的涛声。这说明我们还活着,在巨浪之下,多么渺小,对先生在烟雾后面眯缝着眼,低声说,你能把梦留下来,真不错。

  那些对话的确存在过,体温一样留在歪小姐身上。他谈起她的画,并拍下了那些画。一张张对照着,每一幅都在机子里呈现出某种深邃感。一次又一次,歪小姐不假思索地踏进这间办公室,仿佛要证实他们之间经历的那些时刻。

[上一页] [1] [2] [3] [4] [5] [下一页]

关于我们  |  About us  |  联系方式  |  法律声明  |  留言反馈
本网站所刊载信息,不代表中新社和中新网观点。 刊用本网站稿件,务经书面授权。
未经授权禁止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违者将依法追究法律责任。
[网上传播视听节目许可证(0106168)] [京ICP证040655号] [京公网安备:110102003042] [京ICP备05004340号-1] 总机:86-10-87826688 违法和不良信息举报电话:15699788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