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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乐宾馆(5)
来源:大益文学院 编辑:王旌亚 2022年07月30日 14:59

  ……后来我有了一支笔,可以在墙上画一艘船,在任何墙上。如果风浪大,我给船补上帆;天空添上太阳;在船舱里加些同伴,备下饼子和水。如果那时候遇到你,我给你画你的庙,画在云端里。画你父母,画烤鸡腿,画你那时能得到的任何东西……

  在他们即将走穿沿湖路时,拐一个弯,广场出现在面前。每当傍晚降临,这里准点展出水幕电影。现在只有一池静默的白荷,木板回廊上几只觅食的鸽子。老人坐在长凳上,收听收音机,闭目养神;一名跛足汉子在拉二胡,几个人跑步经过他身边;有个妇女在单杠上做引体向上,脚下一把水淋淋的野芹菜。广场在这个时辰显出安谧,高大的法国梧桐叶片哗哗作响。他们搭乘一辆开往幸福路的巴士,上车前,对先生把糖人送给一名候车的小男孩。

  克林姆特画展在文化馆二楼展出。展厅仅有三五人,连同一名工作人员,在弯曲的展厅踏出单调足音。他们走进展厅,一幅巨大的金光闪闪的《生命树》迎面矗立,像一面旗帜覆盖了整片墙。每一根树枝都像弯曲的手臂,像水流,像脑电波;像金色的海锚,像外星人的触角,与栖身其间的鸟一起生长。长势如虹,眼看要撑破屋顶,推倒墙壁。每一幅镶有黄金的画,仿佛都有什么流出画面。画中流淌着欲望、诗、音乐和死亡,发出雪化的丁丁之声。歪小姐感到空间多了一些物质,反而使展厅扩大了。到处是银色的镜面,紫色的光束,无限的纵深感令人窒息。两人在《吻》之前驻足,似被一束电流击中。灯光暗下来,他们置身丝线般的流沙中。金箔和沥粉在漆黑的夜空闪耀,跪在悬崖边、被金色植物缚住双腿的女子,看不见脸的男子向女子俯身亲吻,无数流沙堕入深渊。夜空悬浮老人、青年、孩童三副面孔,沉默可怖,注视着面色绯红、手拎人头的女子;与树身融为一体、从枝叶间探出头颅的男人;被水草、鱼和鱼卵缠绕,闪耀宝石般斑斓肌肤的金发、红发裸女;密集规律、色调沉郁的植物;映入湖面的黄昏天空、岛屿;巨大古希腊神像前的优雅女体;以大鸟展开巨翅为背景、佩戴埃及头饰的女子;金碧辉煌的城堡剧院内景;在古希腊戏剧面具和斯芬克斯花瓶背景下,弹奏里拉琴的现代女子;身着十字架花纹的骷髅手持大棒,窥伺一艘满载男女老少和花朵的船……金色流沙不断漏下,展厅不断扩大,升高。一柱金光打在《爱》里面白衣女子蓬松的头顶,发丝在轻轻颤动。玛格烈菊也在颤抖。二人缓缓上升,悬浮在一艘船上空。对先生降落船舱,双脚同地面形成斜角60度;歪小姐斜斜漂浮着,像一幅没有完成、正在下沉的画布。他们的嘴唇焊在一起,这是两具身体唯一连接的部位。正是这一点使他们的心灵产生震动,他们不再是那个小女孩,那个小男孩,分别在两个地方生活和受苦;他们回到了小男孩和小女孩身体里,在这个漫长的吻里长大。流沙堆积到半空,黄色的雨滴,被蓝色旋风挥舞成太极图谱。上升与坠落,永昼与暗夜,凝固在一曲奇异的乐音中,恐惧与贪念消退。展厅完全黑下来,仿佛星空之下,万籁俱寂。 

  都城的夜晚长。广场上驻扎一个马戏团,被十多人围住,有人在表演吞剑。湖边有人看露天电影。一个爆米花的人摇动黑乎乎的锅炉,走出很远,歪小姐还是被嘭的一声巨响吓到。对先生带她光顾夜宵摊,给她点一份小龙虾简餐。他自己要了一杯酒,慢慢在嘴边啜着。散装的果酒,半杯孔雀蓝,微微逃逸着些小气泡。歪小姐嘴唇晶莹像欲言又止,又像白天在对先生手里的糖人。对先生给她叫了一杯。服务员背着一只手,微微躬身说这酒名叫制服,前面那杯叫诱惑。两人笑了起来。真是俗气,跟广场很搭哪。歪小姐一口喝掉一半,细长眼睛眯起来。酒加深了她的唇色,月光在她半边脸上投下暗影。她同白天是两个人了。

  他们喝光了杯子里的酒,沿着湖朝旅馆走去。湖面风平浪静,一只船黑乎乎趴在桥下。两人靠在石栏杆上,听隐约传来的大湖腹语。一颗星也没有。暗淡的月光透过云层,吐露芬芳,似在预告明日清晨有雨。桥下传来乐曲声,有人在拨弄琴弦。两人往桥下走,最后一级石阶高于上面的,歪小姐打个趔趄,对先生挽住了她。他们驻足聆听。一个瘦长的身影站在桥洞里,胸前抱一架手风琴,身着麻衣,坐在灰堆里。歪小姐看到了那人的痛苦,人影在桥壁上晃动,一灯如豆,映在他被额发覆盖的脸上。事后回想,如果他们在桥上听,也是很风雅的;或是一径往前走,直走到旅馆——这一天将是她人生里酣美的记忆。

  曲调低沉,舒缓,像从一个深洞里传来,伴有隐隐回声。一曲未了,那人快步朝外走去。灯笼在他手里明明灭灭,湖面起风了。对先生跟在他身后,出了桥洞。那人跳上小船,放开绳索,朝湖中划去。洪水泛滥,淹没了天地。船在风浪中飘荡,大雨倾盆,湖面传来对先生的咆哮声。

  她是我的病人!我要带她回去。你是谁?

  歪小姐追了出来,岸边不见小船的踪影,空无一人。歪小姐转身朝桥上跑,又在那级石阶上绊一跤。她听到湖面传来嗵嗵的水声,看不清对先生是跳上了船,还是沉入了湖底。雨停了。她张大眼睛,眺望着茫茫无际的湖面。音乐还在不断地传来,仿佛拉琴人不曾离开,他的手指从未离开过琴。

  歪小姐在黑暗中睁开眼。低矮的天花板挡住夜空,没有星光。她闻到一股松节油味儿,从床底下散出来。床单有点潮,缠住一只脚,想必做过了噩梦——大拇指有些发麻。她猛然吃了一惊,用手捂住两眼,然后松开。房间一片灰暗,但和刚才有所不同。画架摆放在窗前,昂首直抵窗台,似在挑衅窗外美景;风把墙角的画布吹得扑扑响,它们的轮廓类似刀戟盾牌。她从床上坐起身,环顾四周。那个小窗正对床头,高高在上。她只能看到一条铁灰色长缝。歪小姐听到牙齿“的哥的哥”响,她按亮了灯。

  歪小姐身穿宽大的病号服,光着脚。空旷的单人间,墙壁刷了紫漆,灯光打在上面像是被吸收了一样。整个房间呈现出铁锈一样败坏的色泽,像个鳄鱼池。她记起对先生收治她的那天下着雨,记起他在京城出差;她看到了他房间墙壁上那副羊头骨。她浑身颤抖,站立不稳,分不清这是黎明还是傍晚。她是不是回过七号病房,还是从没踏出单人间一步;画展是不是存在过;有没有出院的那一天……这些可怕的念头仿佛羊头骨里爬进爬出的蚂蚁,咬噬着她的理智。她用力抓了脸一把,哇地哭了出来。

  歪小姐不知道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刚从梦里醒来。她是那样害怕,以致吸入的空气都是有害的,她喘不过气来。歪小姐仿佛又看到自己被带到七号病房,房间里有四张床;她对她的主治医师说,她没有病。她向他要求打电话,那时他们还是陌生人。她看到自己伺机报了警,整个下午和夜晚,期待着她可以向警察说同样的话。这种情况最早是向歪歪爸歪歪妈说明的,因为她话不多,从小到大,他们没有听过她讲谎话。对先生和她爸妈用同样的表情望着她,她几乎相信他们被她打动了,结果是一次次被带回七号病房。既没有怜悯,也不是失望,歪小姐看出他们脸上有着造船厂被推平后,尘土飞扬下的踏实和坦然。她或许该忘记那两天一夜,在她身上发生过的美梦,克林姆特、船、以及湖边的一切。

  ……

  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

  你一定把我来埋葬。

  请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冈,

  再插上一朵美丽的花。

  每当人们从这里走过,

  都说啊多么美丽的花……

  歪小姐躺回床上,蜷缩着抱住自己。灯光渐渐消失,窗外下起雨来。她停止了哭泣,从发丛里摘下一片白色花瓣。 

  单人间刷了新漆,房间显得更暗。她手里握着笔,眼前又出现了金色的湖面。在那个梦里,阳光闪闪发亮,岸边草坪像涂了油,浇了胶水,倾倒了绿颜料。各种深浅的绿色波点、曲线、柱形和锥体,闪电般掠过,或是长时间跳跃、笼罩在某一处不平凡的角落。画面散发出浓郁香味,在室内蔓延。窗户应声而开。一群鸟,一群人,在树上、水面、空中滑翔,光线的巨笼抛出了他们。这幅画运用大量黄色和绿色颜料,有两个窗户那么大,四周用黑色粗线框住。仿佛正是这几根线让画中气息汇聚,散得更远。突然,一道闪电划过。她定睛一看,天空一派奇异景象。半边艳阳高照,半边电闪雷鸣。明处青草尽情释放芳华,鸟语花香;暗处犹如潘多拉魔盒的底部。除了闪电,光照不到屋里来。天花板上悬浮着乌云,雨滴呈凝固状挂在半空,隐士般迟迟不发作的雷声,犹如一道有关悬搁的哲学命题。这画面犹如一道德尔斐的神谕:认识你自己。屋里漆黑一团。歪小姐伸出手臂,摸到一个冰冷坚硬的截面。闪电就是从这里发射的,冷不丁的,从这透明、旋涡般的玻璃里发出来。

  又是几道闪电,有一瞬间她看到了屋里的情景。两个人在一架机器后面,其中一人在操作机器,或者说那机器指挥着他。摄像头对准歪小姐的咽喉,抛出发作前特有的脉脉暗波。另一人按亮灯,径直走到她面前。打搅一下,我能提几个问题吗?歪小姐把笔换到另一只手里,抱起画从镜头里撤出去。这是新治疗方子吗?她问。面前的人戴一顶假发,三十出头。后面的戴鸭舌帽,因为拍不到画面而直起身来。

  那人拂了拂额发,那一缕可能是他自己的。我是省电视台记者,这是出于节目需要。什么节目?周末你会看到的。嗯,我们从没来过这所医院。听说你拒绝搬回病房,这是因为地下室有利于创作?

  我不是病人,歪小姐抬起眼睛说。

  是吗?假发记者宽容地笑一下,回头向同伴点头示意。鸭舌帽望着这边,正为不能展开工作而感到苦恼。他更像间谍。灰色、无声的中间地带,自带一份坦然的使命感。

  没人能证明我有病。我被允许画画,也许我还是得病的好。歪小姐哆哆嗦嗦地说,把画拨向胸口,瞪着那个阴险的镜头。鸭舌帽重又埋身于摄像机后,一动不动;镜头俨然是他身上伸出的一个器官,没有声息,没有情感。她的告白像被吸进了无底洞,一点回声也没出现。

  你可以问三个问题,最后一个。

  嗯?假发记者盯着歪小姐,思考起来。他那绺头发跟其他的颜色不同,更深一些,汗湿了一样。仿佛被某种智慧或者说劳动的强力所挟持,通过灵一般。他调整语态,开口说,我想在我们进来之前,你可能没这么讨厌这房间?不,这不是一个问题。你不欢迎我们,这是可以理解的;看上去你很正常。我们的节目就叫呈现,呈现一切存在的、可能实现的事物。比如你会在这个房间画下去吗,是不是产生过自虐、伤人、自杀的想法?你是怎么摆脱它们的?据我所知你向院方要过刀,被关进来也是因为使用了这类凶器。

  罪犯不是我,歪小姐摇一摇头,我没害过人,除了我爸妈……

  假发记者递来一张纸。这是你列的清单,刀,还有这头羊显然不是必需品。

  影子不是羊,歪小姐叹口气。

  假发记者短促地笑一下,回头看向鸭舌帽。不等对方作出回应,他快速转回头,眨动着眼说,谈谈你的画吧。我们关注你的作品,就能引起大众关注;也许策划一个画展。嗯,当然我们不知道影子指什么。潜意识?阴影?还是说,另一个你? 

  歪小姐盯着他克制住笑意的脸,目光转向画布。假发记者的嗓音像落下来一堆头发渣。歪小姐夹住调色板和笔,在窗下走来走去。看上去她像个手持盾牌长矛、未上战场的士兵。如果那把剪刀在手边,她可以剪掉他的声音。或者剪掉那撮头发,在她给影子剪毛后,影子总是维持一段时间的静默。正像对先生所说的,这个决定算不上奖赏或惩罚。春天已经过去,夏天来了,这个紫色房间古怪又闷热。假发记者还在争取,时而恳求,时而激将,渐渐转至愤慨。人人认为自己没病,这个社会的病症何其多!这是画展成功的关键……你配合我们呈现,就是配合主持自己的命运!

  歪小姐停下步子,注意地听了听,仿佛在分辨遥远地方传来的号声。外面有人经过时的响动,以及器械的磕碰声。歪小姐撞起门来,直到门被拉开。假发记者和鸭舌帽愣在当地,他们像录像带卡住了,一言不发。两名护士出现在门口,她们给歪小姐打了一针。按说,这档节目的部分录制结束在女病人歇斯底里、符合预期的发作中,算是画上一个圆满句号。就在四个人松下一口气,准备退出房间时,歪小姐拔出了针管。牛奶般的液体溅出来,有一滴飞向假发记者的下颌。他感到脖子上一凉,某个部位发出吱吱声,像是没有盖严实的食物储存罐发出警报。一股液体注入他的咽喉,他的食道,他尝到鲜甜的味道。血往上涌,呛进他的口腔,又从颈部那个洞里,滚滚而下。当他痛苦地弯曲身子,倒在地面,假发没有脱落,还盖在他高高的极富智慧的脑门上。护士和鸭舌帽围上来,他们变得模糊不清;但未关闭的镜头记录了一切。最后一个镜头是歪小姐那张白得像京剧丑角的脸,以及她扔下没有针头、混了血水的针管,从四面紫色墙壁倒塌的瞬间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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