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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乐宾馆(4)
来源:大益文学院 编辑:王旌亚 2022年07月30日 14:59

  歪小姐推开碗,朝院子里走。她走过了长廊,走过了男病号楼,走过了后院。经过门房时,她扫了一眼。老门卫在看电视,一边拍打机身,一边大声咒骂。十分钟前进来一辆小面包车,正在后院卸货,铁门被随手带上。歪小姐打开门,走了出去。

  以后的事歪小姐全不记得。当对先生找到她,站在她面前,问她,你认得我吗?记忆是从这个时段,同之前的画面衔接上的。她坐在立交桥的阶梯上,周边车水马龙,暮色渐浓,鄱阳湖面白茫茫。对先生面目看不真切,说话带着鼻音。这一点让歪小姐确认了来人身份,鼻音里没有洋洋得意,而是带着通常那种克制后的礼貌。歪小姐的印象里加上一个词,暗淡。与笼罩在杨梅树上的光线截然不同,甚至比她身处的这个黄昏还要昏沉。歪小姐记起了用碱洗过的杨梅,口感糊涂,容易腐烂。腐烂的原因是剥除了保护层,就像天空摘掉了云霞,大地取消了光,人卸去了灵魂。他愈加消瘦,也有可能是套着一件黑衬衫的缘故。她又闻到了海风的腥味儿。歪小姐并不奇怪对先生找到她,而不是别的人。这是正常不过的事。她向他身后指一指,他们要害我。对先生还没有转身,就被人揪住胳膊,三个男人把他团团围住。中间的人有点斗鸡眼,手提一只啤酒瓶,嚷着,大个子,帮忙开开酒瓶?对先生环顾三人,将手臂抽出,拿起手机。

  她是我的病人,我接她回医院,你是谁?

  咳!斗鸡眼一瓶子过来,敲掉了正在拨号的手机。酒液流了一地。碎裂的屏幕发出五彩之光,被左边的人用脚踩住,碾了碾。咳咳!这准头!斗鸡眼仰面喝了口,摇着酒瓶看向两个同伙,笑道,我们是谁?我们是谁?对先生两臂抱在胸口,缓声说,你们现在走还来得及,手机还我,我可能给你们发点钱……谁不配合,一起送医院。三个人对了对眼神,斗鸡眼把额头顶过来,盯着对先生说,你这话说得不好听,没爷娘教哇?这妞我们罩定了!对先生不等他嚷完,劈面打一拳。斗鸡眼被打得一趔趄,扑倒在地。另外两人扑上来,口中叫骂,三人打成一团。歪小姐把手机捞在手里,乱叫,110抓人来了!……桥上果然冒出几个人,站在阶梯上观看。对先生在格斗中保持节奏,一通老拳打得两人东倒西歪。有人叫好,有人掏出手机拍照。歪小姐眼花缭乱,眼前的对先生同初中那本书里的人合二为一。那本闲书后来被歪歪妈缴了,上交给歪歪爸,落得跟画册画布一样的命运,漂在东湖上直至沉没。但对先生的形象在她脑海中,从没有消失;书上讲他对外人霸道,对家人温顺。他以暴制暴,以德报怨,两种模式无缝切换。他是一个慷慨的情人,一个完美的敌人。书上还有一句广告语:遇上对先生,你的人生欲仙欲死。歪小姐给他递手机,眼皮直跳。对先生拿过手机,刚按在耳边,就听到那边耳朵嗡地一响。脑子有一会儿是蒙的,他没听到歪小姐尖叫。等他清醒过来,血从额角流到了眼前。你给我们发点钱?斗鸡眼瞅个空当,将酒瓶砸在对先生头顶。留着买药吧!一块玻璃扎进他脚背,他号叫着,跳着一只脚,被两人架住消失在桥底。

  对先生在阶梯上坐了下来,无限懊恼中,望了望天。他看到了十几颗星,碎冰一样散着寒光。歪小姐甩下开衫,将它揉成一团,按在对先生脑袋上。观众围上前来察看伤势,见并无性命之忧,也就散了。橙灰色的天空,云团散开了。星星更多了,拖着小尾巴,漫天快活地游动。四面八方都是星,银光、金光、紫光,呈流线型的波浪发出嘤嘤之声。一束光打在他瞳孔上,歪小姐伸手在他眼前晃一晃,问他是不是认得她。这话像一句台词,他记不起在哪部剧里听过。他抱住了脑袋。血滚烫黏稠,像嘈杂的记忆。

  我是谁?记得吗,我是你的……歪小姐咽下病人二字,改口说,你不是在寻我吗?

  对先生点了点头,我寻了你很久。

  歪小姐低下了眼睛,半晌说,我不知道你是对先生。对先生跟着念一遍这个新称呼,脑壳里更糊涂了。显然没有正确答案,而他也难以回答,他为什么找她。他记起前些天他去她家,在她从前的卧室坐了坐,她父母说她没有回家。他们让他去她夫家问问,还提供了几个她可能去的地点,其中包括湖边。小时候她爸爸扔她的画,她就在湖坝下草里睡了一夜。后来她外公外婆葬在南山,逢年过节、踏青消夏没有不去的。这湖就在南山边上,北接城区,南靠群山,鄱阳湖在这里完美收官。他们眺望着漆黑的湖面,起风了,他能听到她头发的扑打声。

  对先生把她带到旅馆里,泡了一个澡。那件开衫实在脏,他不得不在药店和超市间穿梭,买了碘酒和抗生素。就近的小店,打的是湖景房招牌,加上是周末,只剩一间房。歪小姐坐在欢乐宾馆206号房的浴缸里,听着对先生说话,撩着水花。傍晚发生的一切快如闪电,她还没有回过神来。当血从对先生额头淌下来时,她脑子里咣一声,那只酒瓶子像砸在她天灵盖上。许多往事涌回脑中,一个个镜头像锋利的刀片,她感到两边太阳穴胀痛欲裂。半年前那个黄昏,夕光打在她的左眼球上;卧室门洞开,电梯忽升忽降;她被关进单人间;窗外杨梅树开花了;那个高一男生塞给她画笔;家政女工屁股上的绿斑;小郭满脸满身彩色波点;画布沉入湖底……一幕幕闪回,时空交错,歪小姐像是陡然醒过来。天地清明,眼前景象有了来龙去脉。她听到了敲门声。对先生带鼻音的嗓门响起来,像突然开大音量的收音机。

  你还在吗?

  隔着浴室门,对先生躺沙发上眯一会儿,说一句什么。那情形像居家的老夫妻,隔一阵子闹出点响动,好摸清对方的方位。这类对话透出一点古怪,你还在吗,认得我吗;但正是这些问句将人带回当下,或许还有可期、可靠的未来。歪小姐在浴缸里渐渐放松下来,有了睡意。浴室里缭绕着雾气。对先生在门外踱步,他的嗓音随水汽扩散开来,这些都具有催眠曲的效果。他的影子狐疑地挂在门上,等待她的答复。一切如同彩排中的情景剧,他们的位置倒过来了。歪小姐推开灰色泡沫,从镜子里站了起来。

  歪小姐出来了,把浴室让给对先生。对先生服药后,尽管昏昏欲睡,还是冲了澡。他们换上新买的家居服,在各自床上躺下。

  灯灭了。对先生说,晚安。

  歪小姐说,晚安。

  天亮时,歪小姐醒了。一夜无梦,平展得像涨水前的鄱阳湖。半年来,这是没有作为的一觉,犹如回到婴孩时代。她睁开双眼,发现窗前端坐着对先生。他穿着昨天的黑衬衫,干爽清洁。在他身后,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他嘴角含笑望着她。歪小姐猛地坐起来,抱住太阳穴尖叫一声。这不是一个梦。对先生坐在床沿,他的头发梳过了,湿漉漉的,像一顶逼真的假发。他胸前的肌肉群不见了,昨晚她就有所感应,那些具有攻击性的隆起不见了。穿白大褂的人不见了。可怕的是,昨天的伤口也消失了。他像个新人坐在那里,发丛里冒着热气,两撇胡髭显得神气活现。事情全部涌现出来,像湖水升到前所未有的高位。歪小姐胡乱搓一把头发,跳下床。对先生跟过来,止步于浴室门口,在哗哗水声里传出中气十足的男低音。我出去转了一圈,给你带了吃的。这条街上吃的不少,如果不合口味,也没关系;我们出门转一转。

  七点钟,他们沿着街道走,似乎那是一条全新的街。所有的人都醒来了,匆匆走过冒着热气的摊位。街面像挂着一幅写意国画,四处点染着淡蓝色烟雾。作为中小型旅游城市,都城不缺山水,又不乏时尚风气,位列南方六大宜居之城。街面连着巨大的湖泊,江湖之间有庙宇、小岛、林木和鸟群。船舶行驶在江上,有的停泊岸边,被不上学的小孩子所占领。初夏上空弥漫着西瓜破裂的清香,以及散布全城的水腥气。他们沿街走下去,在各个摊点驻足。歪小姐点了一杯酒糟喝着,又加两块发糕。对先生要了一个糖人孙行者,在手里转着。一个挑着篾篮的汉子停下来向他们兜售鲜花,他给她买了一朵玛格烈菊戴在头上。湖面在微微晃动,浑浊的绿色波涛不断推着一堆莲叶。前方出现一组浪头,花苞被推到高处,闪闪发光。湖水随时要淹没堤坝,把花呈给大地。

  看我们的造船厂,歪小姐指着湖对面说,我小时候想坐那些船去桃花源、蓬莱岛。

  你去过了吗?对先生转过头,微笑着。当年从寺庙去往外省有一班轮渡,他参军、经商,搭乘过都城造的船。后来去国外学医,船才淡出他的征途。他记起有一个时期做过航海梦,想买一艘轮船周游列国。

  风掠起歪小姐鬓角一缕头发,使那张有棱角的脸显出清新之气。她的头发长长了,乌油油的衬着白花。几天来的污垢从她脸上消失了,裸露出宝石般闪耀的肤色。她对他一笑,似乎从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形象。而在她瞳孔上,对先生看到整片厂区已被推平,正在大兴基建。他从未看到她如此醒目的世界,像日暮时天空缓缓关闭。他听到女人在风中说话,耳边响起一支海螺,呜噜呜噜。她的声音遥远而清晰,像是早先发生过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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