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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乐宾馆(3)
来源:大益文学院 编辑:王旌亚 2022年07月30日 14:59

  对先生沉吟片刻,说他可以找她丈夫谈谈。这不是第一次,他意识到歪小姐在表达她的意见,而有所触动。她在他面前展示无懈可击的逻辑,她的用词,她的思维,无不周密严正。假如他抛出一个略微艰深的话题,她也能准确地接住。在她跃跃欲试、频繁眨动眼睛的时刻,他感到害怕。这是一种亢奋到极点、久违的感受,在他仅有的几次恋爱中出现过,更多是在战场上,在生死莫测的角斗场上作为冲锋号角奏起。并不是没有出现过逻辑正常的病人,甚至每年会进来一两个,在他们持续有力的雄辩下他有时也甘拜下风。但结果是他们顽固地长驻病房,反倒是不思证明自己的人更早出院。当歪小姐站在他面前说“我没有病”时,细长的眼睛里散出一种蔑视的、接近娇媚的神情,他失去了惯常的冷静;一边对抗式地展开连珠炮发问,一边暗自颤抖,几乎要屈服于这四个字在他心间产生的影响。在他眼里她真像一个完人,一定是哪里出错了。对先生从桌后站起来,走到窗口。看,树上开花了。去晒晒太阳,走一走,你太白了。歪小姐歪着一边肩膀,怜悯地看他,感觉到他消瘦了,肌肉群不那么咄咄逼人。她转开目光,咕哝着,我是来拿布的。熟褐色的肌肉群曾经像一只只挑衅的眼睛,她不明白人长成这样为了什么。周末他也待在这里,就好像这里是他的家一样。窗帘后很晚还亮着灯,据说里间有一张窄到不可能容得下他的硬板床。墙面除了书架,只挂一副羊的头骨,她想象那些窟窿里爬着蚂蚁,下雨天更忙碌。也可能藏一只鸟,早上五点就跳出来,“谷歌谷歌”地叫。从来没有外面的女人找过他。对病人来说,他往往比护士好找,答复更快。果然,对先生微笑着说,下周她准能拿到她的布。

  布只剩下几张,笔秃了,颜料缺东少西。可怕的是松节油用光了。歪小姐怀疑胖妇人偷走了一些,在她来的第一天,胖妇人就表现出对松节油气味的迷恋。她认为歪小姐是大人物,至少是个厨娘。她担心歪小姐夜里逃走,时常从昏睡中发出呼喊,刹车!刹车!或没油了,加油,等等。有关油的去向,她可能喝了一点,那几天她都在打嗝。她曾是一名驾校教练,在带学员练车时,一场意外车祸令学员致残,她遭单位解聘。院里风传她装疯卖傻,逃过追责,直到入院戒酒后才疯。三年来没人来看过她,据说她有个儿子在上寄宿学校。驾校教练有一张红通通的苹果脸,眼睫毛又多又乱,老是刺得她眼泪汪汪。她今天讲少女杀父,明天说老妇杀夫,让歪小姐大为心惊。那两人听了一个味味笑,一个咳嗽不止。少女是个天才棋手,出道后从未失手,入院前在一场省级赛事中落败。医护谈起多是惋惜,她因赛前服用兴奋剂,被取消成绩而大受刺激,到现在青丝下还覆盖着成片白发。老妇人为把房产过户给儿子躲避交税,同丈夫协议离婚,谁知弄假成真。这样一来,七号病房有偷油贼,还有杀人犯。一老一少看上去人畜无害,不像驾校教练难缠。

  她杀了他!

  她在歪小姐耳边窃窃私语,半蹲在床头,两只毛乎乎的眼珠盯住她。歪小姐一骨碌坐起来,呸了一口,三只手!驾校教练尖叫一声,我没拿你的油。歪小姐下了床,站在窗口眺望院子里的杨梅树。杨梅树沐浴在暮光里,显出一派静谧的喜感。料想再过一阵,院里就该组织他们摘杨梅了。歪小姐盘算着用杨梅汁染布,或当作油洗笔。驾校教练追了过来,挡住半边窗子。别以为自己了不起,杨圆满,你没什么了不起。歪小姐摆了一下头,说,我不是杨圆满。驾校教练跟着她头的摆幅,挪开了一点。你跑去哪里了?你的孩子呢?她小声问。歪小姐想了想,说,我是另外一个人,让我想想,克林姆特,我就是他。驾校教练凝视了歪小姐一会儿,同意说,好吧,你就是他。你有什么计划?歪小姐说,我不告诉你,我看到你就烦。驾校教练眨巴着眼睛,低声说,我知道你跟医师要布,你想点火!我全知道。你画了那些火球,那就是你的计划,对吗?

  一周后,歪小姐得到了一卷布。不是她画过的那些,而是全新的、粗糙坚硬的亚麻布。对先生让她把她需要的用具写下来,也可以画。他看不大懂她的画,但他认为这是一个过程。副院长在电视台的朋友看过了画,其中有一张仙人掌令他赞不绝口,从此他们的对话里女凡高成为她的代称。对先生对着仙人掌看了一整天,眼前天旋地转,夜深耳鸣不止,差不多领略了凡高名作的深意。那也是他唯一能看出图形的画,深的浅的黄色令人心率加快,显然不利于病人的恢复。尤其是,仙人掌怎么是黄色的呢?这是什么,对先生拿到了她的答复。他把那张纸凑到阳光下,仰头细看。一头黑色的羊?除此之外,上面还画了颜料和油,一把刀。刀是办不到的,对先生吩咐护士,假如她需要裁布,可以换成塑料剪刀。这把剪刀现在握在歪小姐手里,她正在少女头顶使用它,一缕缕白发滚落下来,间有黑发。白毛女几乎要哭出来,抿紧嘴巴,忍受着发丝从眼前掉落。她的头发又厚又硬,像山洞里不见阳光的草。搞清洁的阿姨埋怨她掉头发,每天拖不完,扬言要一次拔光它们。因为头发黑白掺杂,罪证确凿,白毛女无可抵赖。歪小姐给她理了一个板寸,在两鬓留下几缕长发,并用梳子将发丝刮得蓬松。新发式惹得老妇捂嘴直笑,驾校教练蹲在地上收集头发,嘀咕着,她要编一条绳子!驾校教练跑到走廊小声跟人借火,又往头发堆里滴油。不多时,护士推门进来,收走了剪刀和所有的头发,把歪小姐关进单人间。歪小姐抱着她的画架走出门时,老妇对歪小姐挥手,唱起了歌,再见吧,再见吧……

  走廊里回荡着歌声,那旋律缓慢质朴,歪小姐眼前出现了一片辽阔海面,天际线遥远,寒冷的光线像瀑布倾泻下来。直到歌声消失,眼前还是金光闪闪。

  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

  侵略者闯进我家乡,

  啊游击队员呀,

  快带我走吧,

  我实在不能再忍受。

  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单人间位于地下一层,朝北。歪小姐开始在6瓦日光灯下作画,昼夜不分。她搬进去的房间更为狭小、昏暗,奇怪的是,她比在大房间更能放开手脚,画的时候全无拘束。仿佛大限将至的晚期癌症患者,对于剩下的时光作出更为合理的享用——简直令人心醉神迷。此后她画画就在这个房间进行,对先生派人传达了这项决定,让她不必把这看作惩罚或奖赏。她看不到外面的景象,小窗开得很高,她必须站在床上,踮着脚看——也看不到什么。灰蒙蒙的天,一块不规则多边形,投进的光线不足以照亮房间。歪小姐必得运用自身内部的热量,使之匀速、集中地点燃画面。这个过程包含了一些动作,汇聚、盘活、迸发,尽管她身体外在岿然不动。或许还有歪小姐自身携带的咒语,芝麻开门之类,以至于这天完成了一张画。 

  第二天,有人给她换了一根15瓦的灯管。这对于她通红的眼球是一种休息,此外并无作用。为了适应过于直白、陌生的光源,她勉强画了半幅。熄灯之后,月光在窗棂间扭动,另外半幅才在她胸口熊熊燃烧起来。后半夜她完成了这幅作品,和前一幅截然不同,她给它们取名为砌墙者、针管里的红酒。第三天,她得到了自己在那张纸上画的其他工具。她持续作画,没有察觉绝食造成了便秘。护士询问她自己进食,还是由他们采用鼻饲。他们轮流打扰她,喋喋不休,指出她很可能因此脱水和昏厥。

  第四天,护士放她出来,领她到院子里走动。阳光很好,草地、树木、亭子、穿病号服的人,这些落在她眼里像是一幅画里的情景。她吃了一点粥,这使她获得了半天活动时间。

  对先生去京城出差,走的时候下雨,过两天放晴了。天气热起来,饭桌摆到走廊上。走廊一端连着男病房那栋楼,吃饭时男人们才涌现。早上七点钟,走廊里塞满了人,场面安静。护士不在的时候,他们指定一个叫大红的病人管事。大红比驾校教练更高壮,肺活量和饭量抵得上两个她,有的是力气对付人。谁要是不想吃饭,或不吃药,她就拿鞋底扇谁。搞清洁的阿姨、打饭的师傅都对很她客气,常给她透露点情况。隔壁的房产销售员总和一个秃头坐一排,饭后也不分开。她爱听秃头跟银行经理谈话,扎一个高高的马尾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每当他们针锋相对地辩论某个话题时,她的眼睛闪闪发光。两个男人坚信在这个世界之外还存在一个平行世界,有另一个他们,甚至另一群他们存在。银行经理认为必须消灭那些不优秀的他,持不同理念、不同选择的那些他被一一杀死,这世界才会维持良性运转并抵达上升空间。秃头认为剩下的精英相比平庸大众更不可靠,优秀的人之间同样存在观念之争;两个用树枝打架的人,相比用原子弹打仗的人,后者对地球的危害大得多。辩论越来越激烈,更让他们恼火的是,他们干架只能用树枝。大多数情况下,可供使用的仍是各自的身体。在事端发生之前,房产销售员总要扯扯秃头的衣袖。这一点足以说明两人之间不同寻常,那个动作像是掌管秃头情绪的开关,不管局势多紧张,最后总是化险为夷。夏天到了,她揪他耳朵,秃头捂住血红的耳朵满院子窜。两人年届中年,嬉笑打闹全不避人。他从前做过消防员,树丛、栏杆、晾绳全拦不住他。花坛里石桌后摆着一张皮凳,那是护士的专座,大红不许任何人近前,为此她和秃头干了一架。因为她使用了食堂的火钳,镇住了银行经理那帮人。从此没人坐那张凳子。男病人喜欢站在附近谈话,搞各种活动,因此形成了一个人气聚集区;女病人三三两两挽手散步,通常是在有日头的好天气。杨梅树挂果了,发出青蒙蒙的气味。淡红色果子像少女的童贞,咬开,在舌尖漫开生硬的酸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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