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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苏北的告别(12)
来源:大益文学院 编辑:王旌亚 2022年07月30日 15:01

  父子扭打了起来。桌上的钟表摔在了地上,那些铜丝和铜圈掉了出来(后来换成了挂在墙上的石英钟)。太快了,抓了之后就宣判。鸿远缺钱了,到前往汕头的长途汽车上劫钱。他的金银没有做下去,做起了假烟。假烟的质量远胜真烟。有一趟假烟在上海出事赔尽了他的本钱。他需要钱再启动一次,想到长途汽车上的快钱。他威胁旅客,他打掉了一个中年男子的三颗牙齿外加损坏了他的左眼。原因是中年男子气愤地站起来,大骂他们这帮人该死,不好好做一个合格的劳动者,跳到长途车上耍无赖。中年男子有一颗白金牙。那是他把一颗好牙拔掉镶上的。那颗白金牙找不到了。很可能鸿远的钢拳让它飞出了行驶中的窗外。他的父亲在他四十七岁时生下了他。父亲大他四十七岁。尽管他从小是与同学打架成长起来,可是他打不过父亲,他差点让父亲打昏过去,若不是他是他的儿子,他的拳头一定打死他。也许是他母亲的叫喊才唤停了他父亲的野性。那是拼刺刀拼出来的力量与技巧。五十多年不用,仍旧那么明亮有力。他爬起来,差点跌倒在地。他扯下父亲挚爱的母亲的画像,那是他父亲怀念自己妈妈的标志,他扯下画框,扔在地上。父亲被母亲抱住。

  “你们商量好了,不妨戴套试试。”医生建议。

  这个建议他没有接受,她也不能接受。他们知道如何避孕,他们不用这种方法避孕。不要孩子这是他们结婚时谈好的条件。

  他对生命的延续没有凡人们的热情,更为重要的是他不认为他生下的孩子会有他的幸运,啊,也许比他幸运,但他不想为此赌博。她呢,她不想怀孕不是不想要孩子,而是另有担忧,后来宋敬树知道了她遗传学上的担忧,虽然他认为那不见得有证据,可是在这件事上她有点迷信和执迷不悟,但那不是更好吗?省得为要不要孩子不欢而散。如果他老了不需要孩子来照看,那么她何必需要呢——这种理论上的推导是极其蛮横的,只是当时他握着她的手,直视她那双温柔到了令人要憔悴的眼睛。

  “我不想要孩子,你要怎么选择?”

  “我不敢生孩子的。”她平淡地说,却好像有股愧疚的东西躲在她身后。

  难道是遗传学的原因吗?难道不是因为他多次在她那里灌输对孩子对后代的不信任对未来不看好的悲观世界观而暗示她做出迎合他的选择,却因为违背了她的本意,她最深层的生命冲动,进而在她的体内进化出一种对他精液抗拒的抗体?不论他怎么抚爱她,不论他如何将她的美丽的脚盘揉在手里,捧在怀里,不论他如何长久地长久地吻她,直吻到她完全融化像是昏迷了一般,在她的本能深处,一个不生育的女人就是一个人最大的奇耻大辱,那怎么能不产生抗体呢?他的这种蛮横没有引发她的歇斯底里,没有让她掉尽头发,她的头颅内不曾炸裂疼痛,就已经是万幸,犹如君士坦丁在米尔维安桥上的奇迹,胜利的标志就是她从他那里逃跑了。或者她有精神内伤。她虽然从未说起,她也许有过刻骨铭心的男友……精液的战争。

  她的离开是她的胜利逃亡是她的觉醒反而是他的失败。他的精子头上戴着一副顶体帽,下面是它的线粒体鞘,最后是它的鞭毛,她不接受这个滑稽的东西。

  “原理上,”医生说,明白了他电话中询问的意图之后,“任何人的精液她都不能接受。”

  “如果我跟她说,我想要孩子呢?”如果他这么问。他不会屈从于所谓爱的压力。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医生一定这么回答。

  性,现代人不仅对它宽容,还将它当成信仰。它是一面旗帜,当它走过大街小巷,穿过广场和喷泉,人们都要为它的昂首阔步让开路,以免阻碍这面旗帜的通过,成为随后震天响步伐的牺牲品。性的延续力要比金钱更为强大,这是真的,我们现在的肉身都是性的结果而不是金钱的结晶,金钱、王国、建筑、雕塑、电影、绘画、政治、思想,它们都是性的副产品——这时候的性是生产的性。

  还有些性,是空性,它既非生产的,副产品也少得可怜,但它是现代人的空气,愉悦,纯粹是耗费的潮汐。宋敬树与胡婷婷没有生育的任务,不具有物质的生产性,是空性,是的,是空气,至少是他的氧气,是他的神,为此,就像那些先知们(亚伯拉罕们)和恶霸们(阿加门农们)做的那样,为了它,可以献出自己的孩子,而他,宋敬树,不是可以献出自己的爱,对胡婷婷的爱,而是献出胡婷婷。

  胡婷婷收拾她那些简单的行李时,他并没有阻止。她至今生命的劳动与奔波的所有报答只是在那个小小的行李箱里。而行李箱中的所有物品,就其单个价格恐怕还没有他从日本带来的送给她的这个行李箱高。诊断结果一出,她主动离开,主动开出离婚证书,在离婚合同中主动写下没有丝毫额外需求。

  留下她似乎是对神圣教条的亵渎。神圣教条上写着:快乐啊,人们,如果你们不快乐,你们的生命意义何在?一生何求?快乐为什么成为生命的神圣教条?性的快感为什么就是快乐?这些东西的联结,难道不是现代文明一场瞒天过海的欺诈?生命就是为了快乐,就是为了在一张脸上堆满人见人爱的笑容,证明自己是被快乐蹂躏过的幸运的生物。性快感构成的生活核心确实超越了生育功能,但它对生命活动的限定难道不是暴政?我们注定反抗不过这种命定的暴政吗?如果生命令人厌倦,性同样罪责难逃。因为它的干预,把一个性情温和,努力去理解世界,待人诚恳,似乎永远不知道什么是恶意的边疆人(当然因此她也不可能成为充满谄媚与恶的艺术家),不会与人明争暗斗的女子赶走了。

  为什么就不能将胡婷婷留下,恳求她留下?三次离婚换来的代价还不够他认识什么才是最宝贵的关系吗?为什么会被性模糊了明智,被它快意的外表迷惑?胡婷婷走后的三年,请问,哪一次的性生活后,他有天堂般的感受?那种深深的缺陷他竟然瞎了双眼,看不清它的真面目!宋敬树此时躺在水中,胸口发闷,虚汗暴出。他用浴巾擦去额头上的水渍,以备过几十秒后他用干手去擦拭时确证那是他流出的汗液,而不是这些漶漫的温水蒸腾上来的水汽。

  他从浴缸托架上取下手机。他已经多久没有给她打过电话了?

  忙音。

  不可能吧。他拨打了希尔顿酒店的前台。他是希尔顿的贵宾用户,存有它的号码。

  “你好,我是胡婷婷的家人,她的电话可能关机了,请问她现在在吗?”

  “胡婷婷吗?她辞职了。”

  他失语。

  “喂,先生,您好,还有什么能为您服务的吗?”

  “没有了。”他挂掉电话。

  他想起她的背影。

  有几次,她要上班,他悄悄地跟了下去。

  她穿起中跟鞋来顿时显得气质不凡,也许这得力于她那身从恒隆广场买来的绸缎纯色的立领衬衫和显出她美好小腿的乔其纱中裙。

  颜色?

  “你昨天穿的那件橙黄上衣明天穿着它跟我去看电影吧,《爱乐之城》,你看这海报,女主角穿的裙子就是黄色的。”

  “昨天?我亲爱的剧作家,昨天本身体穿的是希尔瑞的中灰蓝。”

  她的身影在只有他一人的公寓里萦绕,像香气也像幽灵。他有几次试图伸出手去捕捉那股香气那个幽灵。他不禁从桃花芯木的书桌旁站起来,走向卧室,走向幻觉,想象着晚上她一丝不挂的场景,手脚发热,心怦怦跳动。

  他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了。他放走了她,默许了她的离开。

  她的确是衔着代价高昂的自尊出走的。

  她现在怎么办?她有个智障的哥哥和她的应当也是智力超级平凡的父亲在深圳的某个工地上苟且维生。她对她的妈妈没有印象,她说她三岁的时候她就死了。她哥哥大她四岁,而她的父亲,比他宋敬树要小十几岁。他如果不问起他们,她也不说。她说过总有一天她的爸爸在深圳干不动了,是要带着她那个离家三百米就会找不到家门的哥哥回贵州的山里的。那言外之意是,也许父亲的老境和哥哥的智障生活,她要负一定责任,但要怎么负她还没有头绪。推测起来,她现在因为她的父亲或者她的哥哥出了什么事了,她回去照顾他们了?

  他的胸口有点堵了。他泡得太久了。他该起来了吧。他没有听自己的,他继续待在水里,还过去将放热水的水龙头旋开一点,让它细细地流。

  热水似乎能减轻癌症前期带来的疼痛,虽然也极大地消耗了他的能量。不过他可以不太在乎能量的事了。如果可以,他更愿意就这样晕倒在这个浴缸内,让第二天过来的服务员发现泡了一夜水的他。人们会推测,他自杀了。东戏那个小园地里,会飘散关于他死亡的消息,大家轻轻地说出,随即当作没有发生的样子,像是他不曾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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