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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苏北的告别(13)
来源:大益文学院 编辑:王旌亚 2022年07月30日 15:01

  他还是顽强的,他想,他的戏以后肯定还是有人会演,至于版权的报酬,他就不必再关心了。到那时,人们提起他,已经跟他无关,只是一个名字罢了。现在谁再记得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几位哥哥。他们曾经顽强地求得生存,求得和别人一样,或者有点不同。与他有直接血缘关系的,就是在美国的女儿了。

  他们已经太久没有说话,已经无话可说。如果几年前他主动飞到加拿大,飞到美国,去看她,哪怕第一次让她赶出门,他们的关系也可能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但是如果时光真的倒回去,他真的会去渥太华或者圣巴巴拉吗?他不会。他永远是那个他。哪怕是女儿,只要对他表达过蔑视,他就不会再原谅她了。这难道不是傲骨的一部分?什么叫傲骨,就是人死后,那根骄傲的骨头还在,还死不悔改地矗立在泥土里(现在泥土都是隐喻了啊)。

  她是他的女儿,并不意味他就必须给她爱。给她财产是可能的,他今天晚上没有在浴缸中淹死,他就要考虑他的财产问题了。他的房子。他可以将他的房子献给东华戏剧学院。他们不需要它。但是他们会在每年的财产清理时,看到他的名字。那个地方那么多的嘴巴一直说他的风凉话和坏话,可那个地方确实是让他名利双收的地方。不,他们不需要,他们还会笑话他。他需要的难道不是被人遗忘?

  她不姓宋,改为姓谢。他闭着眼睛的时候像是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他睁开眼睛,那个东西就不见了。他是恶狠狠地睁开眼睛的。他的笑声略微嘶哑。声音突然变得嘶哑又触动了他另外的东西。他从缸里爬起来。

  “沉不沉呀!”

  那是谢娟的发现。他从没有想过,哪怕他自己事后清洗它时,他也并不在意这个。他们做完爱,一起起身往浴室,她就会托起它来,掂量掂量,“好沉的呀!”她笑眯眯地说。

  现在它不沉,现在它很轻,因为它没有充血,那时,充满的血聚集在那个小块地方,就像父亲他们当年在这里打的仗一样,堆满了双方的尸体,掂量上去沉甸甸的,血还未散去、回流。

  谢娟要支配他生活的方方面面。他把工资全部给她仍旧满足不了她的胃口。欲壑难填。她甚至提前跑到话剧中心,跑到合作的公司,要他们预付他的全部稿酬。自由。他嘟哝了一声。他回望了一眼浴缸,意思像是,怎么样,我逃出来了,今天你是得不到我啦。

  他走出宽大的浴室,进入内廊,抬眼房间。

  这是多么奢华的客房,用一个明确地感知到自己走向死亡的人眼光来看,它也不是没有意义。

  那座模仿的壁炉,不仅表明这是一个全球化时代欧洲有钱人家中的标配也成为中国宾馆房间里的装饰(过时物件的时尚),并且它要比大多数的欧洲有钱人家的壁炉更加的精致(他们现在也用暖气啦),它占据着这个房间的中心,因为有两张沙发是因围着它摆放,好像真有人点燃了壁炉里的木头烤火。

  壁炉对面的三叶草图案的墙布豪放地铺开,在大床旁停下脚步,让位给橡木墙面,那张皇冠般床头的大床敞开可以舒适地包裹客人的身体,安静地等候。卢鸿远父母的床当时是他看到过的最好的床。上大学之前,他年纪大的母亲一直让他羞愧,其他同学的母亲都是年轻的,唯有他的母亲是老的——她绝经之前的一次意外收获(他四位兄长中的三位都可以成为他的父辈,顺理成章地他的侄儿侄女也有比他大的)。

  鸿远的母亲就不同了,她十七岁生了鸿远,所以当他们成为朋友时,鸿远的妈妈才三十岁出头,丰韵迷人,有一回她端着打好的面粉盛在一个搪瓷脸盆里从楼下往楼上走,脸上和身上、发上都有白粉末点缀,那是宋敬树近一年里都摘除不掉的面画。

  他感觉得到鸿远妈妈看他的眼神远在看自己孩子的方式之外。她的眼神变幻之迅速(从鸿远的身上转到他的身上),就像钢琴和小提琴两种乐器协奏时变幻出的复调,他当时已经能够完全分辨和感觉得到。

  他对鸿远父母的那张清式床浮想联翩。当鸿远告诉他他的父亲回家了,他的心脏就像浸泡在嫉妒的酸液中。

  是啊,是鸿远带他见了素凤,他看到了另外一个天地,全新的天地,那个天地原来也在他的身体里,土地生机勃勃,天空高远、辽阔,他再也不会迷恋鸿远的妈妈,一个褪色的遗忘的梦境。

  现在,他要使劲将压在床垫里的被单抽出来,他不知道酒店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者他在这点永远觉悟不过来。

  鸿远被逮进去的地方他知道的,那里没有床,铁丝床都没有,只让他睡在地上。

  他也睡过地上,更早的时候,他的父亲是走资派(他——还没到上学的年龄,大大的头,眉毛还是淡淡的黄褐色,他发现所有的同龄伙伴都要欺侮他——他不明白什么叫走资派,它只是一个音节,类似于“吐鲁兹”“阿贝辛勒”),在一个山里的一所没有学生的学校学习(父亲回来后,偶尔提起它,称它为“关我的地方”),迈着青嫩细腿步行三十里去探望父亲的时候,就和他一起睡在地上。

  父亲会到外面寻找稻草,抱回来铺在地上,再在上面摊开草席。他父亲鼾声如雷,他们一人睡一头,只有几天他父亲的鼾声细小了,由于一个晚上他父亲身上的衣服被撕破了,看出身上哪里也不寻常,他只说了句“大人间的打架”——他第二天才联想到不远处的房间时不时会传来哀号声是不是跟父亲身上的异常有关。

  鸿远就没有那么幸运的,不会有人给他抱稻草。那条盖在他身上的东西,早已灰飞烟灭,他也不可能将他的所见告诉他人;宋敬树都不敢想象那会是一张毛毯,不管是什么毛的毛毯对那时的人们从来就是奢侈品,即使是破绽百出。他们能扔一条破被单给他就要谢天谢地。看守还可能故意不给,反正他是必死的人,给什么是个情面,这个情面今后也用不着了。

  人都死了,自然不会将在里面的遭遇告知家人,所有遭受到的待遇,一片一片地缝合进幽暗的时间地河里。他见过用报纸铺地的做法,《人民日报》《参考消息》《福建日报》《文汇报》,哪一种?他可以躺在皱折过随着身体移动也将一直皱折的或者破洞的也会一直多出孔洞的新闻、社论和黑白照片上了。

  鸿远在牢里的那段时间,想他想起几次?他一定会想他。他或许以为敬树会来救他——通过他的父亲。他或许会请求看守他的人,求他们能不能给他捎句话。鸿远有预感,如果他能够将话托到敬树那边去,敬树一定会打电话求他的父亲,他就可以减刑(他甚至想都想不到,几百块钱会要了他的命)。他哪里知道,没有一个犯人的一句话会飞出那几面高墙,因为那些看守的人谁也不想丢了饭碗还会受到刑罚。等到他知道自己被判了死刑,他就更加想他了。这时候,他想他,会痛恨他,痛恨他的父亲如此冷漠与残酷。

  他会在想象的时空中,伸出手,掐死他,以作为报复。但那只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哪怕鸿远所在的那个时空恐怕也不知道,那只手的确是伸到了,将另一个时空(在弦理论中它是存在的)的敬树掐死了。

  这个时空中的敬树没有死,他此时想到鸿远在临刑前的那个夜晚,一定会想到他。他会问起一个可能,如果他当初没有主动去结交敬树,他们成为不了朋友,他们就不会一同去古雷,他们就不会发生那次差不多要了敬树命的事故,那个睚眦必报的局长在此时恐怕就不会下如此的毒手。

  他结识敬树,是人生的最可怕的一次败笔,他还为此丢了命。

  随后,他会想起他第二天将要面临的一切。这时候,他想起他自己的形象。他要如何表现。他一向很看重自己的表现。他对水浒的那些英雄一向非常崇拜,那些人并不把死当回事。他从一百○八好汉,从武松那里、林冲那里想到自己,想到自己是武松,自己是林冲,在这个时候,不,在明天,他会怎么样。

  他已经见过多次那个架势,那种军绿色大卡车带着人经过街道,示范的架势。他在想,他会怎么抬头,怎么和路人打招呼。如果看到哥哥呢,看到爸爸妈妈呢,他们会站出来吗?那时,他的脸要显露出微笑。他看过,几次看过,军绿大卡车上大绑的人(后来改为小绑)的微笑,有的还吐痰。

  这个微笑很重要,它会永远地印在爸爸妈妈,兄弟姐妹的心中。他们会说起这个微笑。他的老婆映花和两个孩子红森、蓝森不会说起这个微笑,他们还小,不懂这个,等他们大了,懂得世事后,对这个兴趣会越来越小——然后,忽然有一天,这个微笑会回来,回到他们的身边。映花改嫁?她不可能。她可以过上清静的日子,他不打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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