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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苏北的告别(9)
来源:大益文学院 编辑:王旌亚 2022年07月30日 15:01

  他们一人一辆脚踏车。开始两个人还自如地踩,时而这个慢点,时而那个快点。过了浔阳公社,有一段长坡,他们两人不知不觉就比起腿力来,完全不把那些柴油烧烤的机器当回事了。识趣的人在坡下早早地就推着自行车往上走,拖拉机到这段坡就突突地狂吐黑烟,让人惊讶它的肚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多叫人恶心的臭气,汽车虽然没有那种要炸裂的狼狈相可是也不敢逞强,到半坡上,人只要不费劲地小跑,就能赶上它,除非是空斗的解放牌大军车;如果是客车,还可以跟车里的人打招呼。有人想在这里上车,司机大半是不愿意的,起步太难了,那铁挡嘎吱嘎吱响,让人觉得哪根钢做的东西要断了。

  他们的屁股离开坐垫,车子像个小玩具在他们的双脚下左右闪晃。他们交替领先。鸿远侧过脸看认真的人那样子,嘿嘿笑,敬树本能地反射出笑容,可是他们的脚却是一刻不能放松,接着,好像是友好的笑容也削弱了他们的力量,他们干脆不再理对方了,所有的力气包括那挤出笑容的力气也要省下。当他们在坡下时,青石山在他们的南边,等到快到坡顶时,青石山已经在他们的西边了,而本来不见眉发的乌石山,在几公里开外,慢慢地裸露出它强硬的身姿,傲慢而孤独,好在有人看不惯它的做派,在它的山体上开出一条路,破了它的身体,不过它的脑袋,那几块巨大的石头,仍旧咄咄逼人,除非真把它们炸滚了。到这个时刻,营养起了作用。鸿远投机倒把的确是斩获不少,但那是种辛苦的奔波,这一顿也许好下一顿就是凑合,有时还得空上一餐,而敬树则不同,他差不多三餐的营养都充足,鱼和肉就没有从饭桌上躲闪过。可见的坡顶不到三米,敬树就奠定了他的领先。

  这可是他们友谊这么久以来,他,宋敬树,在两个人的关系中占了上风。从脚底浮涌上来的胜利喜悦像打开的香水味在他的体内散开。这种喜悦非常奇怪,新鲜,有力,通透。

  敬树停下来,想休息下。鸿远也停下。

  “还没完呢。”

  敬树喘着大气,望着也正在喘大气的鸿远。

  “看谁先到坡下。冲啊——”

  噢天哪,下坡的坡道比上坡的要长一倍,那是一条快接近五公里的俯冲,只有快到终点的地方有个不起眼的起伏,其他的一路向下,从天堂到人间的过道也不过是这个样子,再加上弯道又多,在这里丢命的司机三三两两,不是刹车失灵,就是转弯的地方撞上山体,或者速度没有降下来躲闪不及地撞上迎面来的车辆。隔那么一阵,就会听到事故的传言。可那些死去的人大都是没有见过面的人,但总免不了忽然传来消息,某个认识的人在这里受了重伤或者头轧扁了或者身首异处。

  敬树的信心来自于他的脚踏车比鸿远的要新,刹车黑胶也是前不久刚换上去的。他不利的条件是,鸿远对这条路更熟悉,虽然也没有熟悉到可以放开手,发出哟哟的快乐叫声,而这是他在平路上的拿手好戏。俯冲不光是俯冲。首先是车流。你要避开前面的来车,还要防备后面汽车毫无忌惮的速度,还要对付前面慢慢下坡的有的在主车道、有的在无沙道旁的各种车辆。这些可以对付的话,最难对付的就是路上的沙子。有的地段沙子少些,车子不会飘倒;有的地方沙子一多,单薄的轮胎在沙子上打趔趄就像在大海浪下的人根本就掌握不了命运。他们都闪了几次,也都没有滑倒,可是谁也不能保证下次人就不会从车上飞出去,撞上路边的木麻黄,或者直接扔到深深的坑里,或者让后面冲上来的汽车轮胎滚压出血浆。

  敬树看到了另一种快感,迎着他打开的快感。

  风鼓起他的黄色的的确良衬衫,吹直他的头发,刮蹭他的鼻梁、脸颊和耳朵。穿越空间的阻力的刺激现在想起来,就像他在某部电影还是科普作品里写到了正在进入虫洞时的呼啸,是的,他似乎在进入另一个空间,从子宫到人间,从人间到未曾知觉感觉的世界。此后的几十年他回想起自己当初的感觉为什么那么好,都是因为那种难以控制的危险转动起了激动人心的狂喜。天空越来越远,而跳跃的土藿香、羞怯的酢浆草、嘤嘤叫的白背叶、闪腰的变叶木、浓妆的带迫子、打不起精神的重阳木、兴奋过头的铁海棠、顾影自怜的白桉和找不到心绪出路的相思,散布在山上和路旁,加入到快感增加的通道中,一拨一拨的。一个弯道,是亮光耀眼,下一个弯道,太阳被山体或者高高的树林无情地遮挡,道路慷慨地投来天堂一样的阴凉。

  蓝中泛银的天空突然失控,消失。一同突然消失的还有停泊在空中的透亮迷人的云翼,它们接受了太阳的漫射光,优美、轻盈、清丽。

  莫名的稍许的惊慌和陌生的新奇还来不及被意识采纳。

  宋敬树已经经历过死亡。

  宋敬树甩出了十几米远,甩在木麻黄树下。脚踏车甩到了沟谷里,埋在长势不同、长短不一的狗牙根、铺地黍、三叶鬼针、金纽扣、鱼眼菊的草丛中。鸣蜩、黑蚱蝉、蟪蛄和鞘翅昆虫躲在草丛中或者跳到小树枝上鸣叫。

  卢鸿远鹰似的从脚踏上飞出,豹子一样跳到路中央,拦下一辆正在下坡刹车片磨得吱吱响的解放牌大卡车。

  当他的Q7进入他父母的家乡时,他向西望去,太阳停在几座大楼的间距里,当车移动脚步,太阳和大楼发生撞击,空气于是发生微妙的颤动。他非常累了。

  现在,他将车直接开到父母的坟地,还是来得及的,可是他现在最大的渴望就是有个地方好好躺下。他不想看后视镜中自己的脸。那将是脸部的噩梦般书写。能够有个地方躺下,没有发动机的震动,没有再好的隔音玻璃也隔绝不了的外界响动,“是那么珍贵。”他自言自语。——珍贵,他再也没有了对它的渴望和感觉,以及这个词引发的人生意义的联想,嗯,它将被从内部横扫一空。报警声告诉他,汽油指针落到了红线之内。

  加油站里传来的人声唤醒了父母的灵魂,他们来到他的面前。这些人声跟他父母的发音那么相像,他不得不提示自己悲伤的事实,虽然他们的腔调与话语并未消失,在不同的脑袋上张口,撒落在不同的身影之后,尖骂声、赞扬声、惊讶声。人寄生在语音语调和词汇上,人是这些看不见东西的显形。

  那束照在加油员脸上的阳光,就是人造的太阳的影像,赋予它生机勃勃的意义,那是人的感觉泛滥的产物,犹如人的贪婪出自同样的基因。现在就把车开到坟地,他明天就不会再去了,也就失去了和他叔叔见最后一面的机会。是啊,没有比见到他叔叔更让他吃惊了,父亲的动作和神情像病毒经过衰减复制到另一个人那里,有点像却又不是。好吧,他想他最好是先住下来,明天一大早再去拜会叔叔。可是叔叔到底会不会跟他一起到坟地,他没有把握。他无法确定他们兄弟之间的情感到底有多深,尽管他们的脸部轮廓顽强地表达出表面上的相似性。

  他用高德搜索酒店。前台的一位女服务员用对讲机在与什么人对讲。他和胡婷婷离婚后她依然在他介绍的希尔顿酒店工作。酒店里的男工作人员很多,他知道她不可能找其他男人了。她就是不能和男人在一起,他们才离婚的。

  他递给女服务员身份证。身份证的号码表明他是闽南人,住址表明他是上海人。

  “先生住几晚?”

  “两天。”

  胡婷婷也是这样无数次地问套话的。她是一个平常的女子。这是赞美意义的平常,就像他的母亲一样。他的母亲其实是个大老粗,不识字,一生做不出几次可口的饭菜,她的饭菜做得好吃全凭肠胃传导过来的强烈饥饿感。可是他的母亲有一股英雄气概。她一个人抚育三个小孩、一个老人还要和一个吊儿郎当的夫弟周旋,乡亲们责备的目光,还乡团、国民党亲属发自本能般的仇恨。

  烈日当空,她一个人种几十亩的地。过度的劳累,她发烧,落下象皮腿的终生病症。一个女人得象皮腿!他绝不可能想象他会和这样的女人睡觉,可是那是他的母亲。他母亲是部史诗,可是他再也没有机会写她了。舞台剧是写不了的,他要重新学写小说。是啊,席勒也写过小说,不过只能说写得一般吧。小说和剧作写得都呱呱叫的要数贝克特。

  她生了九个小孩,活下五个。她的弟弟差不多是死在她丈夫的怂恿之下。但别人家的弟弟、哥哥也在丈夫的动员下上了前线,送了命。恨他?他愿意自己内弟牺牲吗?

  “你命大,活下来,再也不用担心肚子啦!”她的丈夫对她的弟弟这样说,“不用喝这个臭臭的塘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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