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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苏北的告别(4)
来源:大益文学院 编辑:王旌亚 2022年07月30日 15:01

  兴许她现在还因为他得知了她的联系方式而换了新号码,但他也就打扰过她那一次。他是不是要发一个短信,告诉她,她的愤怒终于有了令人满意的回报?当死亡横扫一个她曾经咬牙切齿的人时,她那经过时间埋藏的恨将有多么的孤独。那个恨的形象绝不是俞愚,而是一个古老的形象,包括为了报复另寻他欢的伊阿宋而杀死自己孩子的美狄亚。她的恨如今想来也该锈迹斑斑了啊。看到网上搜索出来的她的照片,有几次让他掉下眼泪。她是不会知道他有不下十个以上的夜晚梦见过她,至少有一次是在梦中落泪而醒的,在那个梦过后的白天,他就沉湎在对她的怀想当中,自以为她也会偶尔想起他。

  他想找个人来聊天,但这个念头马上沉下去,就像身上那些细胞的死去而人毫无知觉一样。没有人会知道自己还有多少的时间可以用,就是知道了自己的时间长度,也不见得就用得好。该活的依然活着,该死的理应死去。那一天绝不会缺席:他昏睡过去,没有了时间感,接着就走向永恒。这个过渡是温柔的。

  天地是温柔的,如果不是发生那种剧烈的活动。剧烈的活动,他的父亲经常跟他谈起拼刺刀的事。海安防御战。主力部队打了多天了,要休整了,可是李默庵的整编65师、整编21师,后来又来了整编25师。父亲说,团长开会回来,传达了中野首长的话,第7纵队的4个团,在海安以南运动防御,让主力休整。坚持多久,听命令。父亲说,全团知道,这是以几个团的小命换野战军的大命。

  打了四天四夜,父亲说,他拼刺刀。他拼出来了。那时父亲多大?二十五岁,二十八岁?二十五岁后来还有很长的时光。他现在是多大?快七十岁了,如果他愿意,他可以用药与体内的毁灭者拼刺刀,但就是拼出来,日子还是屈指可数,已经不再有神秘性了。单医生尖尖的脑袋闪着幽默的寒光。

  他父亲拼刺刀的结果,为自己赢得了余下近六十年的时光。在他刺刀下惨叫的人,时光戛然而止,命运不再垂顾。剧烈的活动,现在发生在他的体内,就像当时父亲将刺刀插入对方的腹部接着是胸膛时那些人的感觉,现在他感受到了那些人的感觉。扎。扎。扎。扎。扎。惨叫。惨叫。被扎的人因为年轻气盛而使痛苦加倍放大。不会立即死去,它会延续几十秒到几分钟。那几分钟的分量。这个世界,这个宇宙的分量全在上面了。但因为人承担不起这个分量,人就要虚脱死去。血流尽的虚脱,心脏无血的虚脱,大脑感觉不到疼痛了。刺进去的进程那么迅速,通过棉袄,通过皮肤,通过肌肉,遇上骨骼时可能滑过更多的是撞断与深入。有的进入胸腔,有的进入腹腔,有的进入盆腔,有的进入颅腔。胃、肠、肝、肾被暴力打破了秩序。一条看不见的人体通道在刺刀的开辟下形成。

  俞愚的刀撕开他胸前的肌肉时,他持续地感受到痛的延伸,延伸到后来的日常与人生中,包括由于不好洗澡浑身臭味连绵,总觉得心脏也受到损伤,两根肋骨组织永久性损坏,咳嗽时肺部突然泄气。

  剧痛抓住了那些年轻人,然后快速地死去。父亲还说刺刀质量不好,没有日本的三八刺刀又坚又韧——那种钢必须硬,但又不能脆,必须韧,但又不能轻易弯曲,炼钢时的铁和碳的组合比例在没有计算模型的过去,要经过多少的经验积累啊,真正的千锤百炼——很快就用钝了,有的用得弯向一头。大家都用钝了,那就捅、撞吧。这个感觉是多么奇怪啊,在大气层的包裹之下发生,悄无声息。

  他用大声的喘息来回应那些刺刀下的亡灵。他想起父亲的目光。幸运者的目光。没有让对方刺刀扎进胸膛的幸运,而很有可能是他的部下掩护了他,而他的部下却被扎了。脸色铁青的父亲。

  噢,天哪,他发现,他从未看过父亲有过怜悯的目光,是啊,哪怕父亲此时站在他身边,看着他痛苦的样子,也不会有怜悯的目光;噢,这个假设并不成立,因为他父亲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他最爱的儿子,在那些细小细胞的攻击下,脸部肌肉正在扭曲。他睁开眼睛,他知道,没有什么场面是父亲不能直面的。不要说父亲,就是他的母亲,他的妈妈,也无所畏惧。他们都见证过什么样的场景啊,炮弹下的断腿,脑浆,武斗时戮下的眼球,反吊打断的手臂,是啊,他亲眼看到他的妈妈试着将一个被砍刀划破肚皮的人将他的肠子塞进那个拒绝再接受溢出之物的肚子。他只是远远地看着,看着母亲跪着的身影。他事后才知道母亲在干些什么,而他当时只是听到有人在惨叫。如果现在有人过来划破他的肚皮,他会反对吗?他想如果痛苦再持续下去,他就要吃上几颗安慰药了。他受不了了。水。好了,好了,好了,妈妈过来了。

  是啊,那个三十二岁的保姆有五六分姿色,脸色红润,牙齿像排列齐整的多肉植物,洁白,性情开朗,当然,她的身高略有缺陷,一米五五左右吧,而且,有些过于丰满,是她那个阶层难免的毛病——这种说法容易惹来指责。她深得他母亲的喜爱。

  他母亲坚持要回到她的七十平方米小宅不住养老院,宋敬树很为难,他很难一下子为他的母亲找到新保姆。征得养老院同意(只要交管理费即可),他正式向保姆提出请她家中照顾他母亲的请求。三十二岁保姆很热情地看着他,身上像是冒着热气,满脸笑容,偶露齿龈。她提出的条件中前面几条他都可以答应,如:她必须有一个独立的房间,因为他母亲一到夜晚,就喜欢无缘无故地叫唤,叫人无法合眼;加工资百分之三十;她的女儿和儿子随时可以来,可以在这里做饭炒菜小聚;要有一台三十二英寸以上的电视,她的电话可以随时打;等等。还有一个条件宋敬树就难以做到了——她要求,每个星期,他要跟她上床一次。这最后一个条件,是她郑重其事地耳语他的。她的身体很好,力气大,对付他母亲就像对付小孩子一样,他母亲确实很享受上卫生间啦、洗澡啦、上床啦,她抱起她时的感觉,人老了也许需要一种年轻母亲般的怀抱,自然就欲望旺盛,这是不好辜负的,人生如春光,春去秋来。

  他母亲狡黠地盯着他与保姆的谈话。他母亲一直坚信,宋敬树来探视她是假,真实目的是来跟保姆睡觉。他不知道为何母亲会有这等坚硬的印象。他每次与母亲在一起,差不多形影不离,可是母亲说得头头是道,似乎宋敬树绝不会放过一星半点的哪怕转身的机会。老母亲对这种欢快的事并非反感或气愤,她只是道明一个真相,他到来的事实真相,只要指出这个真相,她就满足了。他越不承认,她越不满足。

  母子两人往往为此暗斗。开始时,宋敬树也觉得好笑,而且很高兴母亲有这么好的想象力,这么花哨的想法,可是后来母亲因为这事很不待见他,他就慢慢地受不了了。几个月之后,这个说法让他的委屈无处发泄,他又不好大声吼叫,气得捶打床单,他母亲更不妥协,看着他歇斯底里活该。

  另外,他震惊的不是保姆的要求,而是保姆对他的态度。她根本不把他当作有身份的人,一个名牌教授,一个剧作家,一个对《俄瑞斯特亚》《安提戈涅》、阿里斯托芬、《玻璃动物园》、皮兰德娄、桑顿·怀尔德、《情痴》和托尼·库什纳熟悉程度远甚于他身体内部结构的专业人士,一个只要他愿意(一般他不愿意),他可以成天泡在和她比起来她原来不过是东南亚丛林中的野蛮人的漂亮女人堆中的花花公子,一个银幕上屏幕上舞台上令多少人着迷的女星们都是他朋友圈中人的收藏大师——虽然说到底,她们中的大多数并不是他真正的朋友而只是熟人或几面之交,一个对芸芸众生随时都可以有几套看法的半吊子哲学家,包括只要愿意他可以把眼前的这位保姆刻画得比她真人更加令人难忘的一位魔术师。好吧,哪怕她知道了,她也不会把这些东西当回事,在她的世界里,一切都要服从于减法,能添上的几条产品说明,只不过是这个老人的儿子比较会赚点钱而已(也看不出大富大贵),举止故意装得和常人有一点不同而已(包括笑都要思考一下才挤出),余下的跟其他男人没有什么两样,比如跟她的丈夫并没什么区别,都是送老人来这里的,都是两条腿的动物。

  母亲的小宅也是他的家。他的住宅和母亲的住宅挨得很近,就是隔壁的小套楼房。他父亲死后,他卖掉福建的宅院,他拿出存款添上大头,给母亲另买了小宅,以保持自己的清静。保姆谈判时他答应了前面的几个条件,睡觉的条件他未置可否,他对保姆说那个事她可以自己解决,她的丈夫可以过来看她。他还带保姆视察了现场:他的家很宽敞,房间也不缺。保姆对现场满意,但对他没有全部满足她的条件当然是那个生理需求有几分不悦。正巧她家里出了事缺钱,而他开出的价格确实也诱人,就跟着他母亲来到小宅。

  可是周五晚上保姆的丈夫,一个外表非常猥琐的男人,到这个时代还补了几颗金牙,又黑又瘦——如此骨架,有可能是保姆吸收过猛所致,那么,让宋敬树来充当一阵子被吸对象,丈夫可以借此进入休渔期,不能不说是一种真正的体贴——大声喧哗地走进家门时,他的母亲不乐意了,大哭大闹。这让保姆的丈夫再也不敢进门,而宋敬树就是理性上想满足保姆的欲望,但在行动上是决然实现不了,哪怕这个时候正是他与梁樱樱离婚而与胡婷婷并未相识的空当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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