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网|云南正文

当前位置:中新网云南频道 > 正文
前往苏北的告别(7)
来源:大益文学院 编辑:王旌亚 2022年07月30日 15:01

  卢鸿远说想到宋敬树的家中玩玩,他想看看一个公安局长的家里是什么样的。当他站在宋敬树的家中,久久地四下凝望,显露出失望的表情。这是一种非私人化的家居环境。卢鸿远的父母睡的是十径血檀大床,坐的是黄花梨麒麟纹圈椅,还有一对朱漆描金山水花卉太师椅,摆在楼上的会客间。宋家的床是杉木拼成的板床,蚊帐搭在支起的麻竹架上,坐的简易的松木板拼成的沙发。卢鸿远呵呵地坐在沙发上。他的直觉很好,一坐就坐在宋敬树的公安局长父亲惯常坐的那张沙发上。它向阳且伸腿方便,另一张摆在墙边,前面还有饭桌稍稍挡住了视野。

  卢鸿远喜欢冲他笑,嘴一咧,牙齿一露,眉毛一扬,接着就是一声“切”。他会搂着宋敬树,他不反感他那么做,因为他长得棱角分明,身上还有一股草刚割过的气味。他不知道这气味是哪里来的,就像他妈妈,从来没有喷过香水,有时也几天不洗澡,但依旧闻起来甜甜的一样,鸿远的香味是青春的秘制。

  宋敬树盯着他看时,总是把眼睛停在他的眉毛上。他的眉毛黑而浓,有趣的是,在他的右眉上,突然豁出一条杠,刀削般简洁和美丽,露出眉下洁白的肤质。他一直没有问过鸿远那是为什么。他怕鸿远说反正他生出来就是那样的,那就没有传奇色彩了。

  上小学时在他生活中偶尔出现的危机在上初中时他就要直面挑战了,那就是他是一个外来人,北方人。闽南人称为“死北”。

  一开始,所有的同学甚至很多的老师都对他抱以敌意,就因为他的父母是北方人,他们是来吃南方人的饭的,还盗抢了最要害部门,他们深怀不满。不满不是这些本地少年人的自觉,是他们的父母传递给他们的,他们醒悟的事实:确实,那些北方来的杂种们穿的衣服,还有表现出来的体力就是不一样!面颊是红润的!而本地孩子大部分都是瘦黄的!

  他们欺侮他,拨他的头,骂他的父母,朝他吐痰,他们朝他扔石子。他们在他上厕所时故意堵住他,让他尿湿裤子一大截。他和领头的干架,可是被群殴了一顿。他们在他上学的路上拦截他,要让他不敢上学,告诉他,上至老师下至学生,人人都讨厌他,因为他是北方人,他要滚回北方,不能抢南方人的粮食、啃南方人的鱼肉。

  他有两天装病,真不敢上学了。妈妈说他病好了,为什么不上学。他背上书包。他们追着他,在田野里。他们追过地瓜田,追过无名小溪,追上尽头是海滩的稻田,最后在太阳的威逼下,他们停下疲劳和不听话的双腿。他也回去了。上学他们拦截,放学他们拦截,他要绕过街道,绕过复杂的地形,才能悄然到达学校。他讨厌他们的拦截,可是对他们的追打,他开始分离出一种逃跑的快乐。他有时还会故意放慢脚步,让他们离他更近一些,好让他们有信心继续追下去,有时还不顾他们扔出的石头可以击中他。

  他开始想办法分化他们。他给他们中的人好处。他们是穷人的孩子,经不起好处。他开始组织起一个帮派。群架打开了。他这一边的人比较少,处于下风,好处是对方不像以前那么嚣张了。

  他们是在打群架时认识的,也许是鸿远的加入,他的这一边才占据了上风。鸿远为什么加入他这一群,他从来没有问过。这种问题从来就不上档次。

  宋敬树不好回家处理身上的血迹,如果他父亲看到他脸上和身上的血,说不定会带上枪去找人。他记得他妈妈说过,他大哥三岁时得伤寒,父母抱着他到一个医生家,那医生是国民党,不治共产党人的孩子,父亲把驳壳枪顶在医生的脑袋,打针,打你的青霉素,要不我就扣动扳机。鸿远就建议到他家擦洗。

  他家有四个兄弟,比宋敬树家少一个。但他们家的四个兄弟都住在一起,而宋敬树家呢,只有他跟父母住,他的哥哥们全都工作去了。他是父母的意外产物,是他母亲绝经前血色赠予,如同白垩纪生物大灭绝前的一次成功的生机逃亡。他没有想到鸿远的家就是他许久以来经过无数次想探究又不成的一座建筑。

  那是一座独一无二的建筑,也许你在全世界都找不出那样的布局。它挺在市场的中央,很像一座孤岛,矗立在洋流之中,而洋流就是汇集了四周几十万人口前来赶集的人群。赶集日到,它圣殿一样接受所有人的目光;平常日子,它寥落寂寞,像一位年老的元帅,低下脑袋,沉沉入睡,倚梦街市,无人搭理。

  他家的前厅有人在打四色牌,宋敬树猜想那是在赌博。他知道公安局隔三岔五就要抓他们这样的人。他们有人抬起眼收了一下他们的身影,对他们的模样并不惊讶,马上低下头照顾自己的手中游戏。

  宋敬树本来站在老镜子前擦洗,卢鸿远走过来,拿下他手中的一块黑布,靠着他,帮他洗了脸上的血污。鸿远的眼睛很明亮,牙齿洁白,五官端正英俊。他离他这么近,身上的电子讯号传到了他的身上。他感到很舒服,身上的毛孔张开,迎接着鸿远的气息。

  鸿远一直呵呵笑。他要宋敬树像他一样,帮他擦去身上的血迹。宋敬树感觉得到自己身体微微地颤动,有一个不听使唤的开关兀自打开。这是他的身体第一次发生这样的颤动。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这么贴近一个美少年,他身上的皮肤、汗毛、小黄痣小黑痣、朝气蓬勃的头发、喉咙里发出的声质、鼻孔里进出的空气,都有一种可怕的吸引力。

  鸿远没有带他上楼,他也不好意思提出自己的想法,虽然他望了几次楼梯。他也看到了宋敬树的动作。嗯,脸上和手上的血,看上去差不多都洗干净了,但是头上和太阳穴边隆起的地方是没有办法解决的。鸿远笑笑,无事地站着,宋敬树知道到了告别的时刻。他领他从他家的后门出去。不过,那叫不叫后门是另一回事了,因为市场是围绕着他家旋转的。

  他变得很想见鸿远。他在学校里差不多碰不见鸿远。每天上午或者下午,他都会到他的班级外头逛荡一回,看是不是能遇上他,瞟到他的影子。他不在。没有。当时就是那样,来不来读书学校也管不了太多。他到他家去找他。但是他的家门不好进了。他的哥哥把他堵在门口,说鸿远不在家。他猜想他会在楼上,可是他哥哥的口气坚定,他就没办法了。他哥哥好像知道他是谁的儿子的样子,对他是一种防备的目光。后来他知道,那是他的二哥。鸿远排第三,他还有一个弟弟。

  “你找过我几次,敢是?”终于见到他之后,他轻松地问。

  那时他简直要哭出来了,好像有满肚子的委屈,又像是满身的激动。见到他那副潇洒的样子,他就不好吐真言了。不过没关系,他已经被幸福感淹没了。

  他到处跟着他,就是他掀开不干不净的粗布帘子,站在木桶旁撒尿时,他也跟着进去。他对此是嗯了一声,也没有多说别的。他没有嘲笑他的举动。大木桶里的尿臊味刺激着他的鼻子,他也不觉得不可忍受。那可是混合了他的哥哥、弟弟、爸爸妈妈和其他人黄的透明的浑浊尿液的大木桶。是的,就是因为他要撒尿,他才能跟着他上了楼上。

  楼上有三个房间。当时他觉得每个房间都很大,但那是他当初的感觉,现在想起来,应当是狭小的。他父母一个房间,他的小弟弟也在他父母的床上睡,靠西的房间是他大哥的,据说就要结婚了,算是婚房,他和老二在中间的房间。他们家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那是宋敬树家没有的。局长是军旅出身,家里简单透顶。局长似乎非常痛恨多余的东西,甚至大冷天的,床上多一抱被,他都不能容忍。

  他问他这些天他跑哪里去了,怎么不去上学了,他嘿嘿一笑。他说他不一样,他不喜欢上学。他说他也不喜欢上学。噢,他回答,我们两个对上学的想法不太一样。他没有继续往下说。他说他去外头了,有事情跑,不得不跑。宋敬树说可以带带他呀。他又笑了,他说,即便他带他去,他愿意去,可是他的家里不见得愿意他这样。想起父亲的严厉,母亲的严重附和,他的说法很有道理。他说的是,那么多次到他家里,他都不在。

  他说不必失望,他们是不一样的人,也不用太在意。他说没有不一样的。他不说话了,他把这个沉默理解为不屑于回答。他的沉默很有风度,比声音更有言外之意。

  回想起来,在少年阶段,就懂得用沉默的,可是少之又少。他继续向他倾诉衷肠,告诉他,有一天天还没有亮,他就到他家,等着他,一同上学;还有一天晚上,因为白天他没有上学,他要知道他是不是生病了,到了他家,可是他不在,他家里人说他会晚点回来(看来生病的事就不重要了),于是他就等到半夜。他听了也没有表示什么,就问他愿不愿意礼拜四跟他到古雷走一趟。

  他的秘密一出发他就知道了。他是去买卖黄金和白银,也包括玉镯。这在当时是违法的,如果被抓,投入监狱不必说。他以为他会开玩笑地跟他说:“我被抓,我们两人要一同遭殃。你是局长的儿子,铁定很快放出来,哈。”他没有这样说。他对谁是谁的儿子好像没兴趣。他必须靠自己生活。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下一页]

关于我们  |  About us  |  联系方式  |  法律声明  |  留言反馈
本网站所刊载信息,不代表中新社和中新网观点。 刊用本网站稿件,务经书面授权。
未经授权禁止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违者将依法追究法律责任。
[网上传播视听节目许可证(0106168)] [京ICP证040655号] [京公网安备:110102003042] [京ICP备05004340号-1] 总机:86-10-87826688 违法和不良信息举报电话:15699788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