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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苏北的告别(15)
来源:大益文学院 编辑:王旌亚 2022年07月30日 15:01

  此时他必须屈服于疼痛的侵扰。他不能将这股疼痛带到高速路上。也许高速路上的冲撞是个很好的解决之道,他目前还不想用这个方法。他在盐城下了高速。坐骨神经的疼痛最终倾斜了坐骨,他父亲在进入庭院的小台阶上绊了脚,摔倒。能不能不让他这么痛苦?他死去这么多年了,他还挂念着他的痛苦。他自己的痛苦他知道怎么解决。痛苦的力量越强大,他服的镇痛药水涨船高呗。

  他没有脱衣就躺下。盐城尚美酒店的湖景房。过了几个钟头他醒来,是微痛刺激的清醒。这个轻微的疼痛也许是药物辐射的边缘。他看了下表,他也就睡去一个半钟头,半夜还遥遥无期呢。将是另一个漫漫长夜。奥尼尔的剧名还要再加上路迢迢。他不需要那么长的路了。在这个追求舒适轻松的时代,那种悲剧也只好以剧本的方式存在。好在他写下了。除非有人将它转化为一种喜剧轻松的形式,就像人们在《安娜·卡列尼娜》和《悲惨世界》上做的那样。人类的战车终于安装上了轻愉欢畅的悬挂。他上沐浴房沐浴,顺便排尿。黄黄又似乎暗红的液体,在强大的水流冲击下倏忽隐遁。

  他坐下来,打开手机,查阅关于坐骨神经痛。那个遥远的痛。已经死去的人曾经发生过的痛。这真是奇妙,他对自己说,这是一个奇妙夜。在这个天体上,一个儿子想起死去的父亲曾经的病痛。没有病历,只有记忆。多么奇怪啊,他似乎没有这么关切过自己的父亲。难道他真的没有关切过他吗?坐骨神经痛的原因如下:一是内脏器官发生病变,比如,发生肿瘤,压迫到了神经。二是脊柱关节和它周围的软组织有损伤,传导至坐骨神经。三是脊髓脊椎神经发炎或者坏了。四是由于精神病,或者癔症。他把手机往床上扔去。手机弹跳起来,重重地滚落在米白色的地砖上。为它的破碎感到一种损失的意外吗?现在?

  他对自己说,他在盐城歇脚,可能不是疲劳那么简单。这里是有暗示的。他本来是可以在来时就在这里歇息的,而不是等到现在。他从地上捡起手机。他找到了她。

  “晚上好。”再加上一个微笑的表情包。

  他发送过去。等候。漫长的等候。叮一声。令人兴奋。他与这种兴奋已经有些陌生了。他快到父母的坟地时,也有一种兴奋感,分辨起来,是另一种兴奋,带着伤感、宽慰、害怕的兴奋。当时他想,要是他是小孩子,能在父母的怀抱里等死就好了。这时刻的兴奋,却有种疲惫感,不是太情愿,可是依然叫人不想放弃。

  “你一定找不到灵感了。”她回复。

  “你猜我在哪里?”他在书写在屏幕上划着,常常出错。他应当学年轻人,用拼音,单指,快若闪电。

  “静安的某个夜场。”

  他不想耍滑头了,“在你的城市里。”

  “你猜我在哪里?”

  一旦动用到猜想,就可以任人摆布了。他这时忽然想快速退出。已经不是捉迷藏的时间了,难道不是吗。“打扰了。都顺利吧?”

  “我在温哥华。”

  啊。冷。“遥远的冷。令人绝望的距离。太平洋的波涛从未这样叫人畏惧。”这是他的本能,对文字的过激反应,超出他的情绪把控之外。

  “我过去方便吧?”她写道,接着是,“现在。”

  她不是在温哥华吗?她有一个儿子,上次见面的时候说过在温哥华读高中。他从来没有问过她丈夫的事。他不认识他,他也不想问他。她没有谈起过他。多么好的省略啊。现代人的省略总是这么简洁有力。她有可能去当访问学者了。访问学者是借口,见儿子是真。

  也许温哥华是个笑话。他很少看朋友圈,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会把她的行程发在朋友圈。他像是故意不想去探究。

  “你发个定位给我呀。”她催促。

  他发去定位地图,又另了个微笑表情。它是多余的。多余的礼节。它透露出虚假的信息:他是向往的。

  噢,她没有丈夫了吗?离婚了吗?他此时突然想不理她了。

  他真的疲惫了。他的心思不在她身上。现在已经不再是过去了。母亲临终时躺在医院里,进来给她打针的护士是刚换班过来的,他以前没有见过的护士,她那么俏丽、丰满,嘴唇像是一道上翻的伤口,蓝光的波长无法穿透皮肤到达静脉,于是她脸颊上有两条细微几不可见的蓝色曲线,以一种迷人的线路,占据了死亡对面生机勃勃的旷野。

  妈妈几乎没有知觉地让她打完针。要么是她没有将液体打进血管,要么是母亲的血液已经相对静止了,吸收不了药水了,母亲的手肿胀了起来。她有可能是个新手。她没有表示多少的不安。她一直俯着身,抬起她的大眼睛望着母亲,看她没有什么反应,好像并不在意母亲的身旁站着她的儿子。她母亲怎么会有反应,她已经进入半昏迷状态,只有呼吸,没有意识,而他看着她将他的母亲处理成那个样子,那个增厚的胳膊,竟然没有质问她,不,连询问都没有,还在她收拾完工作器具,走出去的时候,他竟然抛下母亲,跟着她俏丽的身影,走出421房!

  他几乎就要大声地对她叫道,我们走吧,扔下我的妈妈,扔下她!我现在就跟你走!我有大房子,我有大车,我还有一定让你快乐的雄起活儿,你可以让它浴火重生,不需要奥德赛漫长的海上折磨,就可以重新融入极乐的天堂!

  不,这种疯狂没有了。那是不是因为她原本就不是二十出头的护士带来的那种犹如陌生的生命节奏呢。不,他对年纪并不那么绝对的敏感,他看到许许多多年轻的女孩苍老得不堪入目,送上门来他都不想碰(暗示的、秋波明送的、手脚过来触碰的、胸脯故意放在你眼底的)。如果那个护士再次出现呢?现在可能出现的,是一个研究戏剧的女博士,她带着一个在加拿大读高中的儿子,以及身份不明的丈夫——至少曾经有过一个男人。在最后的时刻,他屈服于自己的软弱而不是善意,将定位发了过去。然后他走出房间。房门自动带上。

  癔症!父亲是个癔症病人!一个抛下自己年轻妻子、三个孩子和老母亲,奔向生死未卜未来的乡村干部,一个在战场上不知杀过多少人的下级军官,一个曾经农业县的公安局长,一个勾画了儿子朋友死刑的权力人。没错的,他从来就不相信父亲是一个正常人。一个正常人。这真是一个难以说服一切时代的毫无意义的空泛叫法。

  五百年前的人不会认为现在的人是正常的人,反过来也一样。但是这个客观的历史事实又能把我们的做人准则带到什么地方?在荒原上人定义自己?但这样说能使我们正常吗?敬树认为自己是一个正常的人才对,可是在戏剧学院,在许多人的眼里,他不是一个正常人,因为正常人不会离那么多次的婚,不会不去看自己的戏剧,不会当着学生的面突然说起一个自尽的女同学时放声大哭——他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啦,过后也觉得完全没有必要,也不会有一天突然对他的妻子喊着你去死好了!

  是啊,他想当一个正常人,比如,他写过悲愤的剧作,奥斯本的《愤怒的回顾》跟它比起来,算是正剧前的小菜而已,可是没有人要,倒不是没有人欣赏,而是不会有想赚钱的有实力剧团要演他的那种叫人生闷气、叫当代人不知如何是好的悲剧戏,因为他们似乎更加正常,观众更正常,于是他需要像他们那样正常。

  正常永远是不正常的。父亲曾经是一个杀人的人,他曾经是一个服从命令的人,他曾经是一个保命的人,但至于他真正的内心想法,天哪,他有内心想法的,否则,他怎么会有癔症!他的意志太强大了,不允许自己发疯,但是他的身体支撑不起他的想法,反抗他的意志,于是,置换了,象征性地,用坐骨神经痛来向他报复,不,回报,不,正反馈,月亮是夜晚出现的对太阳的置换嘛。

  父亲终于不是悲剧中的主角,是因为他有足够的忍耐力,嗯,雷蒙·威廉斯的意思是,他的愿望和他的目的之间的距离还不够那么远,不够撕断他的神经。

  电梯里的日本人。互不搭理。

  嗯,他们的祖辈或许就是父辈在这块土地上和他的父亲们战斗过。

  他听他的父亲说过他和他的堂兄弟们还有另外的乡亲集结在神道的旗帜下一块儿提着大刀土枪去找日本人。日本人原以为苏北的乡亲找他们上来诉什么冤情,可是让打来的土枪弹提个大醒,哇哇叫插上刺刀,列上阵势,迎接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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