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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苏北的告别(2)
来源:大益文学院 编辑:王旌亚 2022年07月30日 15:01

  是啊,他离过四次婚。这个经历在他的家族中,也显得咄咄逼人。他竟然有个傻瓜一样的侄子动不动就对人说,我那个叔叔可厉害啦,结了四次婚,女人一个一个地受不了!他们知道肉与肉之间的抽送和繁衍,他们哪里关心一个人心里真正在想什么,哪里去顾及他的感情人生其实伤痕累累。

  至于在东戏,好吧,就让它情况另有不同!这个以次数为王的婚姻成绩在那所著名大学的小校园里依然被津津乐道,特别是当他身影进入知道他底细的师生视线里的时候。要知道,那是所风流倜傥的大学,如果一天不听到绯闻,空气和未开发的沼泽地一样有毒,世界反常,艺术枯萎。绯闻、笑料、失败、成功,有了这些养分,空气才会清新,人们的精神为之一振,艺术期待油然而生。他也曾经深深受益,不是吗?这个地方他是躲不过的。那是他生活和工作的地方,不仅仅是饭碗的问题。他为学院提供的笑料,要比他的作品更为人所传颂。身为剧作家,他看得透别人表情中的含义,尊敬的时候、嫉妒的时候、赞美的时候、恶毒攻击的时候、嘲弄的时候,他都看得清。他火眼金睛。这也没有什么。那些在台上说宏词巨语的大人物,大家全看得透,只是不愿或没办法捅破而已。别人不在他面前捅破,就是相安无事。话说回来,四次婚姻,何尝不是教师队伍中一项庸人永远不可企及的壮举呢。他艺术上的成就何尝不拜托于这婚姻带来的沉甸礼物。

  私下里,他还是算得过来的。他是到过塞万提斯的故乡,可是他没有上过塞万提斯的那艘船,更没有与土耳其人打过仗,掉过胳膊,被关进牢里,就在牢里写起和打仗一点关系也没有的骑士探险的好笑文字!更不要提他的苏北老乡吴承恩——从物理空间上讲他的奔赴也是向他靠近啊,《西游记》的见识与要害,是怎么将堂吉诃德的剑、矛加上塞万提斯的火枪,都扭曲成儿童玩具的啊。吴承恩,宋敬树念叨着,故意让自己激动起来,让一种艺术性眼泪涌上来,放肆地让敬佩的波涛淹没他,以此拉下身体里那些令人悲切的酸性生产线的电闸门。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他想在海安县找个地方住下。

  他的四位妻子,照前后顺序,俞愚、谢娟、梁樱樱、胡婷婷,听到他死亡的消息,谁会笑谁会落泪,谁会怅惘与茫然,他还真拿不准。由于他长年累月写剧本养成的对戏剧性、大反转追求的恶习,他对人已经有点丧失确信。他的一个亲生孩子,远嫁美国,她是一个非常有想象力的女孩,懂得怎么勾搭上澳大利亚堪培拉的一个高大白种男人,又怎么跑到加州圣芭芭拉落脚,对这个爸爸的死亡与生存,大概率上她是并不抱太多的关切,但他知道,她的妈妈谢娟,会通知她的,电话中告知一声,或者在例行亲情通话的时候,突然沉默片刻,说,宝贝,妈要告诉你件事,你爸,是,你的那个老爸,去世了。我没去送他,谢娟会继续说,然后,嗯,她们母女俩应当会再聊起其他话题,她们会聊非常感性的话题,关于如何穿衣搭配,关于在什么时节应当吃掉什么东西,虽然在美国“节气”(中国独特话语)与饮食很少有必然的联系,而她们也不会深谙食物与人类基因之间的关系,她们根本就不会去讨论中国人的稻米历史与中国人气质之间的关系,而这个话题在他看来,要比吃本身更有意味啊,如果她们开放一点的话(他已经很久没有和谢娟联系了),她们更应当谈谈牛肉或者三文鱼对一个男人性欲所起的作用到底是怎样,以及素食对男人或女人的性欲是否有影响。他现在想起谢娟高挑的身材,细腰、长腿,那还是年轻时的事,现在她的体重说不定已经超过八十公斤。

  一个黑色的身影贴近他的侧窗。交警向他招手,示意他摇下车窗。交警告诉他,此处不能停车,他说他打了双闪,正在寻找旅馆。交警开出罚单。宋敬树热血涌头。“我是离死亡很近的人。”他将罚单扔出窗外,一加油门。他的声音很平静。他在回味自己平静的声音。他想,要是有人录下音,对他的声音进行解读,解读出其中炫耀的成分,并非无中生有。

  他的女儿后来跟了谢娟的姓,叫谢烨,好吧,闪闪发光。他母亲去世的时候,他破天荒地给谢烨发了个短信,说奶奶去世了,请万里奔丧,言下之意是女儿应当知道父亲提出的这个要求是他最重大的要求之一,有几分感知能力的话她知道他是怎样的对奶奶依依不舍。过了两个小时,她的回答是:“我很抱歉您的母亲去世了。我在准备毕业论文,不能成行。望保重。”

  收到短信时,他坐在他母亲身旁,正在等殡仪馆的车来将母亲的遗体带走。他支走其他亲人,关上门。他凑近母亲的脸,凑近她的唇,想亲一下他的母亲,可是母亲嘴里散发出的恶臭逼使他跑到洗手间干呕了一阵。如果有第二个母亲,他就懂得不应该去凑近死人的嘴,但这样的经验,一生只能一次。是啊,在他的一出戏里,夫妻两人闹得不可开交,妻子大骂丈夫有一张比死人还臭的嘴时,观众不会知道,这种骂法是人从母亲那边得到的。从洗手间折回母亲的房间,他把母亲的头垫高了一些,这样,母亲的嘴就不会半开着,想象中的臭气就不会慢慢地泄出,而的确房间里好像有股那种气味在弥散,只是在香火的烟雾中被中和了,加上最低度的冷气,也压制了正在腐烂变质的分解进程。虽然母亲在生前睡觉时的嘴的确是半张着的,一开一合,掉光牙齿后的嘴唇仍旧绷得紧紧的,整个脸因为没有肌肉的支撑,只剩下满是皱褶老皮在拉扯。他解开母亲的衣服,将母亲的乳头含在嘴里一会儿。母亲的乳头变小了,乳房瘪扁了,就像是只剩下一层皮,其实还在几天前,他给他母亲擦身子时,那个喂养过他的乳房虽然下垂但还是可以成形捧在手掌中的。他的二哥、三哥进来,告诉他,殡仪馆的人来了。

  “宋敬树,我为这样的离开感到莫名的遗憾。”

  谢娟就是这么对他说的,像个美丽的躯壳飘到他的桌边。

  在备受歧视的副教授职位上停顿了多年之后,为了评上教授,他有三个月埋头于撰写布莱希特的理论,是对布莱希特理论的反理论。当时他只有两三个剧作在剧院勉强上演,有个剧还让制作人丢了一套房子,制作人一家只能到处打听适宜的租房,甚至都打听到他这边来了,也不埋怨他,是啊,当时他自己的前途也是迷雾重重——当他向历史上了不起的剧作学习时,只能水土不服,当他压低身段过于讨好市场时,又往往谄媚过当。他为不喜欢布莱希特而写布莱希特而痛苦了。他越来越讨厌布莱希特这个人,是由于他越来越了解了他的底细,他的那些思想货色,可是他的戏剧理论却多多少少吸引了他。为了对抗布莱希特,他发明了“面具戏剧”这个词,然而这个得意之词却被谢娟的声明击打得粉碎。她很直白,她说她爱上了悉尼的斯蒂芬。

  “你认识他的。格里芬湖边上的霍普特曼剧团经理。”

  “斯蒂芬。”

  他的眼前飘过那个长着洋人少有的宽脸、灰色眉毛、灰色眼睛、嘴角总挂着讥嘲表情、而唇线的确优美的大个子男人。

  “谢娟,你发热了。你会冷静的。这几个月,我为了评上教授,我在拼命写书,他们说没有专著是不能成为教授的。我也觉得有道理,所以,我没有时间陪你。我不会责怪你的。等我把这该死的布莱希特写完了,我会给你时间的。我知道你喜欢坐在香格里拉落地大窗前,望着黄浦江上来往的船只,对岸的万国建筑,窗外脚下来往的世界各地游人。我会补偿的,再给我半个月,怎么样?”

  宋敬树为了那本《面具戏剧》的书,搬到学校里向某个大牌教授借来的房间,虽然他的面色和身体显露出营养不良的迹象,他仍旧可以腾出精力专心致志。谢娟就是闯进这个房间的。

  “斯蒂芬家在悉尼的郊外有庄园,有小迷宫一样的酒窖,还是奔富的股东。”

  就是说出这样的话,谢娟的声音也是异常动人的。她虽然是没有走红的演员,在舞台上的形体并不那么收放自如,可是她的声音让大部分懂声音的男人都情不自禁地爱上,更何况声音的窝巢边上的嘴唇形状迷人,总是天然的红润。

  “你看上了这些!你是怎么勾搭上他的呀!”

  当时他怀着巨大的悲痛,似乎想从源头溯起,扭转乾坤。

  “你这个剧作家呀。你没有机会的。忙你的布莱希特。”

  “我恨他!讨厌他!”

  他心爱的女人,演过他剧作的女演员,就这样飞去了澳大利亚,带走了他们的女儿。那时她还叫宋烨,还在上小学,听说要去澳大利亚,非常兴奋,跟班里的同学炫耀,她妈妈为她找了个澳大利亚的新爸爸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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