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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苏北的告别(17)
来源:大益文学院 编辑:王旌亚 2022年07月30日 15:01

  库什纳先生,围着你的人着实不少,我还是想跟你谈到《天使在美国》里的恶棍。不仅是恶棍在我生活的地方层出不穷,还因为这也是个美学问题,就是那种人之为人的美学问题。善恶是我们发明的,要远远大于是我们的发现,再说,发明权不仅掌握在想发明它的人手中,还掌握在谁有话语权,商鞅如果是恶的话,那是他的恶,而不是纵容他的秦王的恶。

  我这样说并不是要否定人类经过几千年的探索,终于有了爱、慈悲、自由、公正、平等这样的名义,并且在智慧世界而非野蛮世界或者蒙昧世界中,这样的名义的地位和重要性要重要于权力与党派,而是说我们面对的世界非常凶险,那些黑暗的力量,会装出友好与关爱的面孔,来到我们中间,攫走我们的信任,反过来再来奴役我们,让我们苦不堪言且无处诉说,而对待黑暗,光有善人没有恐怖的力量,善又是寸步难行。对不起,我们在谈论恶棍不是吗,我的意思是恶棍要比恶、黑暗更加的具体。

  我们的恶棍不仅是掌握着巨大的权力且卖弄这样权力的人,也是那些不管他人健康而狂喜般地生产劣质产品的人。而且,要写出比罗伊·科恩更恶棍的人,对我而言轻而易举,有时,有时,有时就如同我的……当然我知道,他是生活交响曲中的一种旋律,是啊,我也不会傻到听不到其他美好声音的耳背程度——可是我被告知,舞台是不会让这样的人上去的,因为它要的传统是《西厢记》《牡丹亭》,这就使得我对你倍加嫉妒。短命的麦卡锡主义就使你神经嘎嘎作响,你真是幸运的人。我嫉妒的不是你的才华,我渴望你如在《天使在美国》中散发出的宏伟光芒,我嫉妒的是,你拥有这种写作的自在,愤怒的自在。

  看着库什纳在他的崇拜者中有谈有笑,宋敬树默默从深红的地毯上走开,站在剧院外疏朗的天空下,不禁打起响亮喷嚏,心怀恨意地看着人行道上自己落下的鼻涕,硬气地拦下一辆出租车,跟司机说起目的地时,因为刚才喷嚏的缘故,声音变得稀薄空洞,好在经过一条铁路线时的震动,将他的声音像是调整回来,直到他朋友住的小镇,见到那幢让山毛榉、橡树和榆树暗影包围的房子,推开小栅门,走过前天才修剪过的草坪,登上陪伴着丁兰花丛的台阶,进入那个温暖惬意的家中,他的嫉妒与恨意依然嘹亮,像是处处堵在他的跟前。

  他没有想到嫉妒会像泛滥的洪流,跟随着他,推搡着他走,好像不是出租车带他回来,而是嫉妒把他卷回来的。

  刚才你看到我了吗,库什纳先生?我的意思是,纳博科夫前往斯坦福路上在大峡谷边缘读到曼德尔施塔姆在彼得堡写下的诗歌,羞耻袭击了他……良知是无辜的,自由和安全也有相同的品质。唤醒它的一定是别有用心的夜晚,一路上抬眼望不到头的星星。

  幸运的是,你不需要知道这一切,这个夜晚是戏剧的,是你的。这没什么好羞耻。库什纳,你没有什么好羞耻的。你要羞耻我并不反对。当我的剧作成功连演两个月,我对上海说,上海啊,原来你是为我而在。

  他的朋友还在等着他。朋友是个孤儿。他的父母一九六九年一起自杀,扔下了他一个人。一九七七年他上了大学。他的人类学家生涯在随之而来的执着中宣告终结。他花了十三年的时间,写了一本书,论证中国只需要四亿或五亿人口就足够了,他的观点是只要对中国人施予最优良的教育,中国一定是最伟大的国家。为此,他学习数学,建立了自己的模型,不吝使用密度函数、分布函数,线性模型、指数模型。

  宋敬树曾经装得似懂非懂地听朋友讲了半个上午的这种中国人口未来学。其实他更想与朋友讨论的是作为普遍的人类是否有高贵的可能,而朋友显然是把所有的中国人都放进去计算的。最后,没有出版社要用这种奇谈怪论式的书稿。

  这位人类学家在部分同行那边成为反人类的学者,不受待见,勉强度过他的大学教学生涯。他的头发全白了。不过他的胡子是墨黑的。宋敬树也启用他的孤独,在这个面向起伏不定太平洋的加拿大陆地边缘,会合另一个孤独。他看到那个孤独的身影出来开门了。

  他的朋友身材瘦小,和刚才看到的库什纳一样,也佩戴眼镜,不过这副眼镜是带着弧度的方形,还比较偏狭,反衬出他希特勒式招牌板刷胡的黑色与宽厚。胡子那么浓密,超乎宋敬树的视觉经验。朋友喜欢坐在帆布织的沙发上,他喜欢那张简单的木布沙发。

  现在,苏北,他不会告知他朋友他身体分崩离析的事啦。有一天,他朋友到上海,可是电话和微信都联系不上。他到处打听,那个宋敬树埋头写伟大的剧作了吗?终于有人告诉朋友,宋敬树死了。朋友低下头。朋友一定会想起他在他儿子住宅里做过客。但如果他听到库什纳的发音,哪怕是有人提到特朗普那个一米九一的女婿贾里德·库什纳,他就会想起宋敬树跟他谈过那个犹太人,那个当妻子的男作家。

  他们时常感到被剥光了衣服。外人看不到他们的狼狈,可是那些觉悟世界中的人相互看得到,他们也会说出真相,但会从其他人其他事说起,从不当面指责,他们相互怜悯。这就更加地令人羞耻。

  那张模糊的脸一直在指责他。指责他写的东西给了他过分的名声,给了他充裕的资产阶级生活,给了他不被婚姻完全攻破的城池,但是他没有给这个世界应有的回报,没有给如同那些了不起的人给了他安慰的样式的令人惊喜的复制,那种……可怜的寄居在妹妹家的布兰奇,被妹夫强奸后,疯人院的护理来带她了,她听到了钟声,她说,钟声是这地方唯一干净的东西。那地方,新奥尔良,他去了一次。他再也不想去了。那个肮脏的地方。

  从那里长出来的一张模糊的脸。那张脸吞下药瓶盖。那张脸就那样消失了。

  一个湖,聚龙湖。

  只要看到水,看到河,看到湖,他就会以为那是他父亲逃命游过去的东西。他扔掉了枪。

  他父亲率领的连队打得只剩下他一个人。那个晚上倒下一个一个年轻生命,就倒在这片土地上,他们是他的乡亲。每次父亲说起那次奔逃,那个夜晚——他现在已经想不起父亲的表情了,连声音也忘记了。再往前,是他父亲跟他母亲说起他要到部队去打仗的夜晚,他不得不丢下她、三个儿子、一个母亲,外加一个游手好闲的小弟弟,也是夜晚。他的父亲和他的母亲都知道,如果他失败了,不管是他的死亡,还是他参加共产党的失败,他的妻子、三个儿子,他的妈妈,都将过上艰难的生活,就像宋敬树在童年和少年时代经常看到的地主富农家的遭遇,劳动改造、一切的歧视。

  还有一个夜晚。他的父亲来到他的那个土味和霉味夹杂的矮小房间时,的确是夜晚。他的父亲不便于白天出现在这个破落的几座庙宇檐下,他选择了晚上。宋敬树看到鸿远受刑啃地的照片之后,没怎么说话。开学后不久,大学打来电话询问他的父亲,为什么不见宋敬树了。那个年代,庙宇是难得的藏身之处,他想不出他还可以去哪里,可以远离尘世又不至于饿死。他的父亲是公安局长,他动用了国家机器,找到了他的下落。他在广东北部山里。宋敬树剃去头发,穿上赤色袈裟。父亲找到他。他从床上坐起来。他已经浸染了非尘世的东西,不是那么吃惊。那本《大方广佛华严经》摊倒在床头。吴承恩用过的东西,他也可以了解。父亲试图与他对视,他避开了他的视线。

  他的父亲突然跪下来,恳求他回到他的母亲身旁。他的母亲已经死了两次,都是在医院里救下来的。他父亲说,他不能永远叫人管着他的母亲,在一个只有一张床,一张椅子,一个屎桶的房间里。他父亲说,他还是回去与母亲告个别,如果他愿意,再回到广东北部这里的山上。人还是有基本的东西,吃饭、思想和与母亲道个别,就是基本的东西。那是一趟软弱的回归。看到他母亲的脸,他体量巨大的尘世性压倒了心灵中幼小的佛性。

  疲劳感深沉地袭击他,夹杂着病痛的鼓点。

  他想回到床上去,似乎他可以在那里更体面地对付自己的身体,可以和自己的细胞和神经在不被外人注目的难堪中更明火执仗地讨价还价。这是他的私事。他无须在大厅里做身体和表情的表演。表演他看得够多的啦。是啊,到时候,他大可不必去向医生描述他有多么的痛苦。所有人都知道,疼痛是无法验证的主观体验。他的部分痛苦已经献给了舞台,这是他比别人要幸运得多的地方,有多少的人在透明虚无下的空间像是无痛地活着和死去。疼痛就是这样,不被证明,也不能反驳。哌替啶、吗啡、羟考酮、羟吗啡酮、美沙酮会是他仅剩下时光中的亲密无间相互融化的朋友。

  一个似与记忆中的女人一样的身影出现了。她汇聚了水晶灯下华丽大厅的注意力。宽广的大厅像被一股魔力捏小了。

  他不是一下子就认出她来的。她穿着苏莱曼大帝花押上的那种亮亮的钴蓝色上衣,而她介于卡斯蒂利色与猩红色之间火焰般的长裙,与酒店大堂既显得格格不入,也活脱脱就是一篇要与谁一争高下的醒目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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