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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苏北的告别(5)
来源:大益文学院 编辑:王旌亚 2022年07月30日 15:01

  于是第二个月拿到工资后,保姆坚决要走人,加薪也不干。她的眼睛盯着宋敬树,那意思是,怎么样,你跟我来那事,我会好好地服侍你的母亲,你也知道,十几个保姆从你母亲这里走开了,你母亲可能是世界上最难服侍的老人之一。你也看到了,你的母亲在我这里,吃得下饭,笑得出声,不再整天提防保姆如何偷走家里的钱,拿走家里的东西。不再将保姆指挥得团团转,不再对人使各种密码难解的眼色。你是个不识相的男人,我都故意让你看过白花花的屁股了,你还躲得远远的。

  保姆还是走了。宋敬树陷入了巨大的麻烦之中:寻找新保姆,在多个家政服务公司之间奔波,母亲无人收拾的屎尿——噢,要是人能不吃不喝该多好!人类的未来如果不被食物所控制,人类的精神会有多么大的跃升!看到母亲拉在床上的大便,如果不是无力就会是绝望。作为剧作家他不能不将这种异常逼真的人生片段从我们的剧作中省略掉啊——给老人洗澡后,他就筋疲力尽了,这时,像是人间开的庄严玩笑,剧场来电话要求他修改剧本,奥尼尔的研讨会催促他赶紧到场——和惠特曼对美国的无尽赞美不同,奥尼尔把人生描述成无穷无尽的灾难,不小心闯红灯的就要过期的一张又一张罚单……

  ——那些麻烦就不详述了,虽然那时他还有三个哥哥活着,可他们没有一个愿意真正照料母亲,他们说可以呀,就扔在我这里吧,只要你不嫌我们不可能像你那样对妈妈就好了,再说,我们也老了。他们是也老了。天哪,反正那是十七年前的事了,半年之后,他的母亲断了气。算起来,他父亲与他母亲先后去世的距离也有十六年之宽。

  风暴突然静止。多么奇怪啊。皮囊之下,微战争如火如荼,又突然风平浪静。疼痛,生命消失的序幕。死亡的序幕已经拉开,死亡的剧情以一波一平的节奏轮番上演。

  他从床上缓慢地爬起来,好不容易找到了宾馆送的印有“海安”字样的棉拖鞋。他拉开窗帘,遥望海安城。千篇一律的建筑让他好生失望。一座遭受网络吐槽的几十层黄金砖建筑让他想起拉斯维加斯的一直亏损的特朗普黄金大楼。他有些怀疑他的父亲是否能够凭借他的眼睛观看他的所看,如果不能,那么血亲血脉的意义又何在呢?他父亲那个短促眉毛下的三角眼,那对绿豆般大小的眼珠,好像时刻在表明父亲是一个多么孤僻与促狭之人啊。错了。那是他老境时的眼睛。手机里有,你看看,他三十多岁打败了蒋介石军队后那种意气风发的样子,眼睛明亮而硕大,笑起来依然看得到眼球的啊。谢天谢地,他的眼睛承继了母亲的大眼仁和大眼珠,虽然明年就是七十岁了,依然炯炯有神,哪怕他性情天生促狭(还不是父亲的遗传),可看上去大度而豁达。

  明天他是否要去那个苏中七战七捷的纪念馆呢?他去那里干什么呀,他不会在那里发现他父亲的踪影,那座27米的花岗岩刺刀能让他联想起父亲的什么?海安防御战,不过是他此时唤起的记忆罢了。在他与他父亲的几十年针锋相对的生涯中,那个四天四夜的战斗偶尔提及,只不过是片言只语,他的父亲也从未坐下,与他长谈战斗细节,他还是后来到网上搜索,才知道他父亲属于中野。他早就知道他的父亲是新四军,也许记住这个名称跟他少年时代看的电影和考历史时必背的皖南事变有关,他才能了解一点粟裕和李默庵,而他们父子的相互折磨,相互攻击,相互谩骂,相互斗殴,却是他们生活的主旋律,是日复一日的功课,是命运暗暗写好了脚本的戏剧演出。

  只在窗前站几分钟,他就觉得疲乏了。好像怕自己会摔倒,他扶住半圆形的木质椅背,让自己重重地顺势滑进靠背椅中。靠背椅不禁发生了一次小小的位移,本来它矗立在印有类似阿拉伯精美的几何图案的地毯之上。他的臀部感觉得到柔软的海绵带来的惬意和舒适。

  他突然沮丧地感觉到此次奔袭苏北,要去与浅埋中的父母告别,是一个糟糕的选择,是一次缺少深思熟虑的莽撞行动—— 一如他总是避免与扮演他剧本人物的演员们见面,因每次见面他都很不满意那些演员的举止或者形象,而且总是当着导演和演员的面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所以他为了避免众人面前的口无遮拦,他选择了不进剧组,但是,死亡的到来没有经验可循,他要是知道回到苏北与自己死去的父母告别,会渐渐想起父子的冲突,会想想父亲的种种恶行,他还是会谨慎思考,以免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现在,他就要告别人生了,依然发现自己无法原谅他的父亲,他父亲对百姓的凶恶——在他任职的那个县里,顽灵喧闹的孩子听到他的名字,都会突然安静下来,悄悄地走开,因为他抓人和枪毙人(反革命),绝不心慈手软;几次粗暴地打断他的恋爱……

  他勉强走进浴室。两天没有沐浴,没有浸泡热水,他已经闻到自己身上透出的浓浓的体味,别人闻起来一定掩鼻难当,他却自我得意,嗯哈,闻到你啦,闻到你啦,又有点自我厌弃,嗯,不把你当成亲爱的人都会皱起眉头,味道的冒犯总是令人难堪甚至厌恶呢。他体力有些不支,考虑明天是不是要找个代驾,让代驾司机送他到苏北——想到自己走进浴室,是不是正要暗合代驾司机的感受,让对方不那么难受,他生起自己的气来,接着又为自己的生气感到恼火。

  他慢慢地脱掉穿在身上的衣服。他赤裸地站在浴室的大镜子前。在他赤裸之前,他已经预料到自己会将目光聚焦到私处,于是他尽量不去看它,而是注视自己的眼睛,最终还是被身体的几何中心处吸引去了。他吓了一跳。它变得皱巴巴的,而且那么微小。这真是前所未见。他愣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它变成这副德行,就像秋天一种向内卷曲枯萎的树叶。他听到了梁樱樱发出的嘎嘎笑声。是的,如果其他三位前妻见到它如此坍塌,会发出笑声,但她们知道他老了,发出的是同情的善意的笑声,唯有梁樱樱的笑声,和嘲讽、挖苦、鄙夷如影相随。所有带“樱”的女人,后来他发现,外貌都是多么的温柔妩媚呀。

  他此生失败了吗?如果真有失败这回事,那么在性生活上和梁樱樱一番较量后的结果就是铁定的一件。是的是的,谢娟走了,梁樱樱来了。如果他早知道梁樱樱是欲壑难填的女人就好了。只要一上床,梁樱樱就寻找它,用脚爪,用手指,用饱含热气的大口,头发和耳朵有时也轮番上阵,上帝也想象不到他设计出的各司其用的器官会另作发挥。

  他对梁樱樱说,你能不能留点力气给我自己,我要写剧本呢,剧场等着演出呢,结果呢,其实不是结果,而是早就如此了,梁樱樱和别的男人在床上的样子让他抓了个现行。啊,想当初,他一个大学教授,一个剧作家,竟然跟着那个上梁樱樱的男人的妻子背后,奔赴通奸现场。多么丢人的举动啊。在后来非常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也在想如果不是去抓现行,他和梁樱樱通过交谈,应当也是可以分手的。

  梁樱樱不是坏女人,她展开的胸脯,是所有的女人中最温暖的,那种呼之即融、吸之即化的热气,深深地培植过他身体的感知维度。唯有那丰满的身体,那丰硕的乳房,才能积蓄那么多的能量,并有向外奉献的冲动。那是多么深厚的宇宙力量啊。是啊,那种小说和电影里一再呈现的场景,终于赤裸裸地呈现在他的面前,参与的主角就是他的妻子,那个鼓励他成家成名、那个拿着他的剧本到处宣扬他、那个处处时时在他人面前为他感到自豪的妻子!一个任性的妻子。

  以她为原型的那出戏《夜晚不停留》,连演了五十六场,话剧艺术中心告诉过他,明年它还会再现舞台,话剧艺术中心哪里知道,那时他可能已经不在了,就是关于一个性瘾女人的故事,一个被本能驱赶的人,他当时是以怎样的怜悯之情刻画了她,那已经不再是梁樱樱,不再是每天都有笑声的梁樱樱,是他硬生生地将她刻画成一个可怜的人,一个自然的畸形产品,一个道德上的橡皮人。但是导演将那个人指导成一个喜剧人物,一个几乎可以人见人喜的热情女郎,一个只不过会犯下粉红错误的成熟女人,一个失手也会留香的让人发笑的现代女性,一件上天设计好的人肉作品,一个会放出从低沉到高亢不同音调响屁的高档女士。是啊,梁樱樱和他离婚后,还找过他,几乎是强行进入他的房间,要跟他在他们熟悉的沙发上活动起来。是啊,梁樱樱有一天邀请他到浦东丽思卡尔顿酒店,房间里已经有两个男人还有三个女人,他们群戏已经在上演,要他参与进来,为伟大的剧本的诞生体验生活。是啊,和她比起来,他是落伍的。他接受不了她的方式,可是又不能否认她的好奇心。他给俞愚带去的伤害一直警醒他小心身体。身体也是带毒的组织。漂亮而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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