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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苏北的告别(6)
来源:大益文学院 编辑:王旌亚 2022年07月30日 15:01

  噢!他和导演吵了起来。演出公司说,版权已经买过来了,合同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公司有改编的权力。他没有和梁樱樱聊过《夜晚不停留》。那是梁樱樱不能在别人面前大肆炫耀的前夫的作品。再说他的剧本其实完全可以解读出三种格调:好笑的可怜的和不温不火的。不论是他写下的那个让本能驱赶的可怜的女人,还是演出公司排演出的喜剧中可爱的女人,谁成为这样的女人,并在众人面前展现,都是伤害,对梁樱樱的伤害。演出一场,伤害一次。——但是梁樱樱真的会在意吗?每一次票房的胜利,都是对她的欢呼呢。不,不。人可以理所当然地做出格之事,却不愿公之于众。

  是的,他好像胜了那个巨大的回合,建立起了胜利的王朝,但是,那出戏之后,那出喜剧落幕之后,他的空虚吞没了他,就像他吞没了自己。那种斯特林堡式的疯狂报复并不适合一个中国剧作家。瞧呀,这就是报复,他站在镜前,看着坍塌,想象着死亡。梁樱樱笑在了最后。这个最后只是他的最后。时间的幻觉。是的,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没有遇见过梁樱樱,他与她的三年婚姻,带给他多少的烦恼啊,可是这些烦恼和他的父亲带给他的,又算得了什么呢?梁樱樱导致了他的阳痿,可是离开她后,病就治愈了,而父亲,恶魔般的父亲,深爱他的父亲,浅埋中的父亲……放水。他感觉凉意。他去打开浴池的水,再回到冲洗玻璃间内,让俯冲而下的热水给自己加热。等浴池里的热水满了,他准备好好地泡澡。他需要热水拥抱他。

  当他跨入象牙白色弧形的浴池,他知道,跨入死亡也是这样,容不得一条腿永驻在空中不动,那些生命中美好的事物也一样,不会停留,不会等待,不能凝固。一切顺滑无声。他是小心地扶着半滑的池沿、弯着腰、谨慎而有点狼狈的样子进入浴池的。一个将死的人也在用行动保护自己,这本身也是死亡的力量在支配着他。

  但是,到了此刻,这个大限将至的前期,他为什么还是怒气冲冲啊。当清水不是温暖而是带着烈意的温度淹没了他的头之外的身体,他问自己,为什么还怒气冲冲啊。

  他越走近父母的那座假坟冢——它真的埋藏着他们的骨灰,但埋骨灰而不埋尸体的坟冢是真坟冢吗?——他的怒气就越发不可遏制,而他即将到来的死亡也挽救不了他的坏心绪。

  他倒是期望身体内的痛楚此时来袭击他,用那种最为原始的痛楚来解救他,而不要这种精神之怒。他告知自己这个怒气已经不管用了,再也不管用了,难道它还要催生他写出剧作不成,在这个生命的最后时段?他从未为此做出准备。哪怕他真的写出了父子间的无边的隔绝与割裂不了的连接,又有哪个观众会感兴趣?因为人类的相处模式,特别是父子间的相处模式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充斥着理解、细腻的关爱和精心的诡计,当一个父亲为他的儿女们的前程而谋篇布局时更是如此。

  如果不是因为母亲也埋葬在苏北,他还会来吗?就算他们是他的父母,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一种什么样的连接,他真的了解吗?他们之间绝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所谓爱。爱在他们之间,就像他们身下坐着的石头块,并不起着什么绝对的作用,是一种固体性的东西,而且爱,在他看来,很有可能是人类自我设置的一个语言陷阱,是一个空虚的框架,试图描绘出的天堂情境;虽然他为了迎合观众,在他的剧作中,还是暗送秋波地以爱作为一个轴心,小心地运转,小心地偏移。

  噢,天哪,人类根本就不是以爱为纽带,人类一直以伤害为纽带,不管是家人,还是群体,还是国家与国家!他对此已经了然,只是不想在剧作中向公众公布这个秘密而已。他知道,如果他公布了这个秘密,他的剧作就不再受欢迎,可是现在,他反正是这样了,他也不必再去迎合什么漂亮和愚蠢的观众了——有时写剧作眼前就会浮现他见过的观众,他们和他交流过,向他投来钦佩的目光,是啊,要是他不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他还会迎合下去,现在好了,一切真相大白了,他再也不需要掩饰了。他甚至都不想在医院中死去,而想孤独地在家中,一个人静静地痛苦地了结自己。至于尸体嘛,它想怎样就怎样吧,那已经不再是他的事了,到时它也是他厌恶的一堆东西。他仿佛看到自己腐烂的尸体在他熟悉得不能再陌生的房间里迅速地膨胀、爆裂,这个情景让他生出几分快意。

  他划动了一下浴池里的水,似乎那些哗啦一声的水势,也在应和与赞赏他的谵妄。一切美好都是为了伤害。这不是他的发现,这是他的经历。当他从小一直深爱的父亲,当父亲一离开家他就念念不忘的童年和少年甚至十五岁开始的那个青年,就在他父亲,当时的公安局长,枪毙他的青少年好友卢鸿远的那一天,他生命的真实大幕不是悄然拉开而是砰地一声揭开。

  是的,在此之前,有多少人向他暗示过他父亲的凶猛与凶狠,他还暗暗得意,或者虽然略有其他想法,可是他还是爱着他的父亲。他父亲带来充足的粮食,充足的海鲜,充足的猪肉,而这些,是他的同学们日思夜想的。是啊,他成为剧作家,难道不是因为父亲保证了他的衣食无忧,他才有机会有精力读书看报,而想想他的同学们,他们只为一日三餐辛劳。噢,在他小学二年级时,当他在田野中玩耍,看到他的同班同学挑着看上去比他的身材还大的粪桶,歪歪斜斜地在田埂上挣扎,他震惊得蹲下身体,想把自己躲起来,不让同学察觉到他在看他。他天然的羞怯感,他一直小心地保护自己的羞怯感。

  他醒来时明显感觉到体力的不支。也许那股突然而来的愤怒破坏了睡眠,更何况病和年纪一道饱饮他的力气,留给他勉强动弹的躯壳。

  挂在墙上的钟表指针表明自助餐厅的早餐仍在开放。

  自助早餐永远是那些东西,红薯块、苦瓜条、荷包蛋、蘑菇、芹菜、小河鱼、炝锅腐竹、炸明虾、五花八门的糕点、单独的面线摊位、面包桌上的面包机、牛油、奶酪、果酱,诸如此类。他的胃口不好。他只想用些水果果腹。他扫了一眼分区的餐厅,似乎没有比较好看的人,这让他扫兴。吊灯打出暖色的氛围,简美风格的橡木桌椅故意与外部世界拉开距离。他想快快了事。

  现在最要紧的是他对父亲的怒火让他恼怒。是的,他几乎每天都要想起卢鸿远,就像那些孝顺的孩子们每天都会想起死去的父母一样,一闪而过,比闪还短,只是几十年来,鸿远的样子一年一年下来后不再那么令他揪心而已,但是因为要去与死去的父母告别,这个情绪竟然复活了,而且这么强烈,这让他出乎意料。他四肢无力,想在床上与自己一同沉入荒原,可是想到他在床上只能和自己的愤怒,那种对父亲的愤怒躺在一起,他就受不了了。

  结账的女服务生专心地结算,他死死地盯着她俏丽的侧面。她不会记得他,而他这么卖劲的视觉摄取也将在转身之后遗忘得一干二净。服务生已经将他的车开在大厅门前。服务生一脸收到他递过来的小费出乎意料的表情。

  他从未想过要将鸿远的事写下来,同样,那是没有人会看的。他已经几十年没有写过小说了,要用起它来他怕会变形,是的,会将鸿远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再也不是他记忆中的人。他相信鸿远的故事经过处理,所谓的添枝加叶,也许勉强是一个电影故事,但他已经没有精力去打磨一个好的电影剧本了,再说在那个故事中,视角是一个巨大的难题,是要以他的视角来回忆那件事呢,还是要以鸿远的自我陈述来完成。他知道,那个以他为视角来陈述鸿远故事的想法就是一个陷阱,一种电影庸俗化的陷阱。是的,也许用鸿远活着的和死去(像是活着,而且一直在跟随着宋敬树)的视角来讲述他自己的故事,也不是不可以。但他不想写。

  恍恍惚惚中,他下错了高速。他开往射阳方向去了。他将车停在路边,这一次他也期待警察过来,他预料他的期待会落空。果不其然。没有警察在意他这个行将就木的人。继续上路,继续前行,继续奔向理应之地!

  他忽然笑出声来。他的四任妻子,没有一人听他说过卢鸿远,那么,她们再也不会知道了。这当然无足轻重,对她们来说,法国谁当总统、英国谁当首相、委内瑞拉谁当首脑都无所谓,何况一个叫卢鸿远的人,与她们的生活从未有过交集。她们与他的生命的关系曾经那么紧密,卢鸿远却远远地隐遁,这是多么有趣啊。他看过一本小说,那个没有名字的主人公的妻子竟然从没见过主人公父母的面,就因为主人公的父亲是植物人,而他的母亲住在疯人院,那么卢鸿远不曾进入俞愚们的耳朵又有什么奇怪呢?

  再说,他早就不太相信这种紧密了。这是松散型的紧密。这是合同关系下的紧密。她们也许从来就不是他的灵魂伴侣。她们曾经是他的生活伴侣,离婚时的诉讼是最好的明证:人人都想获得更好的生活资源。他从未有过需要灵魂伴侣这种创意。但他与父亲的紧密就不同了,有一种命定的判决,谁说不是呢,反正没有他就没有他,正反来说都一样:儿子由父亲生下,而父亲由儿子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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