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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苏北的告别(3)
来源:大益文学院 编辑:王旌亚 2022年07月30日 15:01

  她还给他寄过她和斯蒂芬蜜月的照片。当时,他心如刀绞,泪下脸腮,还不得不假装大方、大度,而且真诚地回复那些看似平静而客套的祝福语。还能怎么样,谢娟跟他睡了几年,生下个孩子,他不争气,财富与名声遥不可及,而人生大部分时间里经不起预测与希望。

  她不能为他白白葬送了美丽的身体,再说当时他其实也差不多基本绝望。

  他看了一下表,八点一刻了。那么,也就是说,此时,在上海,穿过夜幕,走进剧场,他编造的一个主人公,已经走到舞台右侧的沙发上坐下。那是一个饭馆。这个主人公,这个舞台上的男人,他的背后,走来他的妻子和他妻子的情人,就在他的旁桌坐下。这对夫妻背对背。妻子跟情人的谈话正传进当丈夫的耳朵。丈夫是听到妻子的声音,才意识到他背后坐着的是他的妻子。他原先并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有情人,从此时几乎贴背而坐的妻子的话语里,他猜测妻子不只是只有这个情人了。

  是的,他编写的一出戏此时正在上海兰心剧院演出。他并不热衷于自己的剧本。他上演的十七个剧本,有十一个,他是没有进剧院看过的,而这个《无情可谈》就是其中的一部。

  他的车子拐进一座大院。导航服务优良,免掉小费。这是一家私院式的旅馆。一个服务生马上跑来为他开门,并询问是否帮他把车开到车库里,车库会免费洗车。另一个服务生帮他卸下行李箱。

  房间的舒适缓解了他的不安、焦躁带来比病痛本身更多的压力。当年到上海参加研究生复试,他依旧记得,他住的大通铺,他都不敢脱衣睡觉。啊,此生可以满意的地方,如果世界上还有公平可言的话,就是他的才华与能力,终于可以让他在上海获得一席之地,可是,现在,也是不能再糟糕。他天性敏感,是啊,他的才华与能力,使得他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有超负荷的情绪,有对黑洞的期盼,对世界诸多甜蜜未尝的气愤与懊丧。好吧,如果硬要将苏联大清洗时巴别尔他们的遭遇来相比较,他的幸运是他可以自然死亡。当年,床靠、被子、枕头、席子实在是太脏,上面的污痕让人感觉生命的另一面是多么的丑陋。

  好在他熬过来了,而且还出乎意料的风光。是啊,芝加哥市民剧院,田纳西·威廉斯《玻璃动物园》首演的剧场,也将他的《假期》推上舞台。走过那个立柱粗壮豪华气派的前厅,迈上暖色反光的长长大理石台阶,看到在芝加哥大学读书的中国男孩带着他的美国女友,来到中国,进入他的家庭,卷入了他的未婚妹妹堕胎的家庭事件。

  走向洗手间也是浴室。他,在娱乐与严肃之间飘摇不定的剧作家,还曾经是令人闻风而动的教授,受困在疾病与精神的时空中,而这是坐在剧场的观众永远不会想到的事件。他写过病痛,而病痛在舞台上必须是有笑场的。正是舞台可以让病痛的人狂笑,让死去的人在上面跳起探戈,让临死的人在优美音乐的紧密跟随中安然离开,舞台不是才值得留恋吗?生活的真实冰冷且坚硬,有什么好留恋。

  是的,他现在从学校退休了,学校、学生、同事,都不再需要他了。他并非独一无二,这是他退休时发现的。他原以为自己曾经是时光的宠儿,是命运海洋上驾着三桅船的舵手,现在想来不过是自己的一阵莫名其妙的膨胀式感觉罢了——好吧,我们需要这种膨胀,没有这种膨胀,请问生命意义何在,而且,那个正在溃败的组织,那些顽强地占领了他体内某个组织的队伍,迅速扩大,正在越过一个器官,再越过另一个器官,恺撒越峡攻打不列颠(那时叫不立吞)、忽必烈的军队的崖山海战,不见得有那么壮烈——身体没有壕沟,器官、汁液、软组织,息息相关,其亲密无间的关系细究起来多么的令人感动。它们有怎样顽强的战斗力啊。它们通过血管,就像将武器运上高速公路,兵力源源不断地进发,F16低空飞行,B52战略远航,到处轰城掠地,以超音速还疾驰的快捷,以自带的强大发动机的推进能量。它们没有意识。它们没有想象力,不会认真地考虑,当它们占领了一个地方,守住它是最好的策略,当占领了这个身体主要的部位之后,它们自己也要死亡。它们是无意识的。它们扩张。扩张。不扩张不是它们自己。

  宋敬树似乎一下子跳出自己的身体之外,竟然对它们生起怜悯和敬畏。他想告诉它们真相。它们是那么的愚昧,只知道扩张,只知道满足,只知道繁殖、加倍地繁殖,却并不计后果,不计未来。既然它们如此猖狂,他想,他也准备向它们摊牌了。从某种角度上说,当一个人准备向他的生命摊牌的时候,未尝没有英雄气概。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就是这个影像。这是个影像。影像在走动。影像有感觉,有知觉,有想法。感觉知觉和想法,都是影像的奢侈品,是它的附带物,是影像的影像。他从行李箱里取出内裤。嗯,他忽然想到,到那个时候,他还有没有能力选择自己穿什么样的内裤离开这个他停留了七十年的世界?可是它们,它们一定有它们不为人知的目的!

  这里是海安。他的父亲一定跟他提起过海安。他不记得了。他母亲来过海安吗?可能性不大,但不是一定没有。是的,他父亲的脚步在这块土地迈进过,还在这里杀过人,杀过很多的人。他指挥机关枪手扫射。退休后,他的父亲讲起机关枪,依然有着振奋感,好像历史总会回过身来敲击他、调戏他。但这些现在都不再有机会去证实了。父亲那个洪亮的声音,恼人的声音,令人绝望的声音不再在这个世界上回响。父亲在与别人拼刺刀的时候,把刺刀深深地扎入对方身体里的时候,会不会也像和他相处时那样的发声呢?他陷入对父亲声音的搜索中,竟然搜不出来。他打开热水开关。水声替代了一切。那场战斗是在海安发生的吗?

  他父亲的晚年陷入极大的苦闷之中。这种苦闷是他带给父亲的。那个曾经杀过许多人的父亲并没有为他的杀人行为苦闷,毕竟对方也杀了不少他的人,有人知道他是不是非常想念战友,但他不会为战友的死亡而苦闷的,人的苦闷来自当下,这与人的性欲最相似,他愤怒与苦闷的是末幺的言行,这个他投入了最大和最多爱的儿子,处处与他作对,就这种作对的内容(它们是那么离经叛道),如果时光可以移置,早该就是他当初可以杀掉的对象了,如果不是可以杀掉的,那也是在某个年代狠狠整治使之残废的陌路人。俞愚张着嘴,朝宋敬树喷过火。

  “你是杀人犯!”

  “我该杀死你!”

  是啊,她真应当杀死他,当初,他把性病传给了她,让她深受其苦,整整治疗了六个月,为此掉了快三分之一的头发,人憔悴了十几岁。虽然她确实也是反应过度,好像到了世界末日,而就感情而言,这倒是真的。他胸部上的伤疤就是她一怒之下给他的礼物。他把致命的病毒(在历史上曾经是)传给她,他当然是杀人犯。他年轻气盛,禁不住诱惑。这不是理由。她手持利器朝他冲过来的情景,至今仍令他心动。她从他的简陋珍品柜里呼啦一声就打开面盖,扬出他从巴格达买下却只能邮寄回来的心爱的大马士革防卫短刀。那珍品柜里其实还有拉卡马斯公司生产的更加锋利的手刀。但是俞愚哪怕在愤怒的时候,也是直觉地抓起一把看上去更漂亮的刀具。他是多么的爱她。她是多么热情的一个女子。她是他遇上的最热情的女人。那种内心像火一样的女人,而不是性格。可是他辜负了她,把性病传给了无辜的她。她说他不爱她,如果他爱她,他应当控制自己的性欲,不与那些把自己当成泄欲器的女人们纠缠在一起,而懂得克制自己,从而爱护她的身体。

  “你是最无耻的教师!那些无耻的教授还不敢把性病传给学生,你拿你妻子的身体发射你带病毒的子弹,你拿你妻子的身体当你快乐的练习靶!”

  她离开上海,回到武汉。他当时还是小小的讲师,到处受人挤压。知名教授在路上对他爱理不理。看戏只等别人赠票。每天打的菜钱要经过剧烈的思想斗争。只因为他的真切,俞愚才嫁给了他。他是配不上她的。

  他试图加她的微信,可是她没有通过。他是通过多少的努力,才获知她新的电话号码的呀。他从搜索引擎上得知她后来去了南方大学,离开那个她受不了的武汉家乡。博士生导师——行内人知道这个名号的无足轻重。她著作累积起来有膝盖骨那么高啦,当然啦,她研究的领域是她现在待的学校里的独门单户,不见得受到多少的待见,可是她无所畏惧,一个女人就是有别于一群利益牢牢捆绑在一起的男教授们。她气质高昂,而她身旁的教授们因为对名声和小小利益的贪婪,猥琐而精明,是啊,在他看来,只有他,现在的他,才配得上她,不,现在的他,更配不上了,现在的他,如果她是他妻子的话,就是她的负担了。可是……他下载过她的论文,读得出她的行文变得大气而沉稳,犀利而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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