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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苏北的告别(14)
来源:大益文学院 编辑:王旌亚 2022年07月30日 15:01

  宋敬树见过卢映花。圆圆的脸。鸿远的两个儿子,噢,他们也都五十几的人了。不见了,他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想见了。

  他转身的时候,脚并没有跟着转过来,于是滑倒在地上。还好,有地毯。要是硬砖,就麻烦了。他发现他的思绪和他的身体开始分离,他要去摁抽水马桶的冲水按钮,却用脚去踩开了便纸器上的银色踏片。他的想法有时并没有传导到他的身体里,好像想法在颈椎处突然就消失了。他是要转过身的,可是脚还站在原地。

  他爬起来,打开冰箱,取出一瓶杰克·丹尼威士忌。医生当然说不能喝酒。医学建立在惜命假设之上,基因指令之中。当人有反基因冲动,人才有可能走出阴影。他喝了一口就不想喝的原因,是这瓶杰克·丹尼实在不好喝,那位杰出的在开头和结尾都令人震颤的杰克·丹尼在哪里?

  他关掉灯,慢慢地钻进被窝,听着中央空调送风的声音单调地重复,睁大眼睛,想着鸿远想他的那个最后的晚上。他现在还可以这么清晰地想着鸿远所想,此时,鸿远共用他的身体,和他一块儿呼吸,和他一样地睁大眼睛。他动了一下,鸿远离开了,他好奇鸿远在临刑前的那个晚上眼睛有没有闭上。他现在没有闭,清醒,几百天之后也是他的死期。但他可不愿意等那么久。他的心跳加快了,鸿远再次不声不响钻进他的身体,呼吸声明显起来,像是有什么发动机启动,频率性的东西略微加快。时光扭曲地折叠在一起。他的脸鸿远的脸他的眼睛鸿远的眼睛。

  那要看他被关在哪间牢房。东排有二十四间房。北端的那几间,可以从狭小的窗口望见岗楼,望见岗楼上荷枪实弹的战士会把双眼盯在死刑犯的房间和它周围的响动。月亮照亮了岗楼上的黑瓦,黑瓦顶边缘上的琉璃反射出光亮,甚至都可以看到黑瓦顶上影影绰绰的草,它们在没有风的夜晚一动不动。房子外面是一片坚硬的沙子地,沙子地往前走,是一排轻刑犯人的房子,月光明亮地描绘出它生锈的铁门和低矮的门楣。月光躲开了卢鸿远的这间房子。他站在窗下,窗下幽暗,窗外浅檐下也是暗的,在白天,那里有稀疏的尖尖草。

  七棵高大的杨树围起来的一个小土堆就是他父母的坟地。

  这七棵高大茂盛的雌杨树过不了多久就要砍掉,原因是它的飞絮引起了环境污染。宋敬树想怎么请人种下雄杨树就没有飞絮了。雄杨树长得像现在这么高大时,他在骨灰盒里构思的剧本人间是看不到了,就让鬼魂们上演吧,那里也不缺戏台。

  他不自觉地拉起了叔叔的手。这双手跟他父亲的手长得像,只是没有他父亲的那么丰满。现在回想,他尚未见过比他的父亲手脚更高尚的造型了,它们是他父亲身上最完美的地方。但那只是造型的完美,他父亲的脚长年深受香港脚的困扰,还好,染上的不是水疱或者糜烂香港脚,而是鳞屑角化,他的足跖足缘上的皮肤粗糙和脱屑,于是他坐在天井中,在太阳下耐心地抠除那些鳞屑片,成为他生活的另一种特征,外人并不知道的特征。他说过这是他当兵长年穿胶鞋的馈赠。他为流浪的真菌留出了造型高尚的栖息之地。在他父母的坟园之外,是一大片七零八落的坟地。铺地柏、夹竹桃、栓皮栎、牛筋、马唐、狗尾和叫不出名的灌木一道蛮横地生长,吞噬掉那些没有园院的坟堆。

  他们都是你爹妈的亲戚,有嫡亲,有远亲,有无亲无故,有敌人。叔叔指着几乎可以说是广阔如山野围地的坟场。宋敬树叫不出苏北黑鸟的名字,它们跳来跳去,或者隐藏在草丛深处,或者在林子上端乱叫,可是听上去很舒服,就像这是一块世外桃源。不管是嫡亲还是远亲、无亲无故,那些敌人,他们都恨你爹。爹的苏北发音,在北京普通话的音韵里找不到对应的词,经过叔叔的口,更像是从百年之久的老坛里穿透而出。

  他们为什么恨我父亲?敬树问的时候,他眼前闪过的父亲是那个走路需要拐杖,暴躁,满脸怨恨的人,他正受着坐骨神经痛的折磨。致他于死命的高血压并没有让他那么痛苦。他常常是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整个夜间都睡不着觉。但他没有叫喊,只是紧紧地睁着他那双黑亮的眼睛,盯着他所能盯住的物件,有时就是一片有斑点的白墙。敬树的母亲问他什么感觉,他说有时是被抓到火上烤,有时被刀急切地划开。

  你爹四二年就参加组织,叔叔说,原来的村支书让还乡团杀死,你爹就当了书记。国共两党杀开来后,书记就不好当了。还乡团回来,你爹就到处躲,这个地方你爹也躲过,那时荒着呢。宋敬树想,父亲没有让国民党抓去折磨,老了,病折磨他了,不比让国民党抓去的轻,折磨了十年。

  你妈和你的三个哥哥都没事,国民党不好杀他们,要是杀了他们,你爹回来后也会把他们的孩子老婆都杀掉。后来前线需要人打仗了,要动员年轻人上前线了,你爹就开展工作了。从那以后,你爹就招大家恨了。

  你爹先是动员嫡亲上前线,嫡亲死光了,他再去动员远亲上前线,远亲死差不多了,他去动员无亲无故的乡亲上前线。他把十九个年轻人都动员送死了,大家不恨他吗,你外公也恨他,他把你十八岁的舅舅也动员去送死了。你十八岁的舅舅是二十里地最聪明的人,学什么马上会,象棋学了一个星期,阜宁县里没有人下得过他。他一到部队才三个月,就当了班长。一颗子弹打在他的脑门上。

  你姥姥为你的舅舅哭瞎了眼。没两年心痛死了。你没有见过你舅舅,他比我大。你舅舅一死,你外公家也绝了种。你姥姥没有了后代伤心死的。你妈从没有骂过你爹吧?也骂不得。嫡亲的,远亲的,无亲无故的,都来骂你爹,都来找你爹要人。

  大家指着我说,你把大家都动员上前线的,你家的弟弟你怎么不动员?我那个时候十三岁,你爹二十八岁。你爹跟你妈说,我不能叫我弟弟上前线了。我自己要去了。你妈说,你有三个孩子,有十六岁的弟弟,有六十五岁的妈妈。全靠你爹。你爹说我死了,你照顾好三个孩子,我弟弟,还有我妈。

  你爹就上前线了。跟他上前线的,还有杨集村的杨秀莲,是你爹的好朋友。他在淮海战役中牺牲了,是让炮弹炸飞的,他的老婆跟你外婆一样,哭瞎了眼。新中国成立后没有人管她。她是五三年冻死的,他们的一个孩子也死了,跟你大哥一样大,没有你大哥活得长,十一二岁得了白喉病。他家算是绝了种。

  新中国成立后你爹在南京,让你妈和三个孩子到南京找他,留下你奶奶让我照顾。你爹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你奶奶死了也没有回来。叔叔说到这里,很是生气。宋敬树也不反驳。他父亲房间的墙上,总是挂着他妈妈的一张照片,他父亲回到家,都要跟那张照片打躬笑脸。

  坐骨神经痛之后,他就没有见过他笑过了。坐骨神经痛到后来,他的脊柱已经侧弯,他的小腿外侧和足背已经麻木。但是神经根对疼痛的传导功能却是更加的强悍和清晰。宋敬树记得他父亲和他母亲时常在清晨或者夜晚谈起那个苏北老妇时,他的父亲眼泪就会夺眶而出。宋敬树记得他母亲说过,他的父亲为他的妈妈早就备好了五寸厚板大棺材,他也为她的爹早就备好。他经常听他母亲说,他的外公经常摸着他的棺材,心满意足。

  宋敬树没有向叔叔补充遗漏的东西,包括他父亲因为他妈妈的去世,往家里寄了钱。宋敬树依稀记得他的母亲向他提起过,他一岁时他的奶奶去世。他听他的父亲说过,他没能回去奔丧,是为了省下回苏北的路费。

  父亲到死也没有再回到过苏北。他怕面对他的那些乡亲们。那些人,向他要人。他们不说,也是在向他要人。现在,他活得好好的,在外头当官了,可是他动员的人大都死了,牺牲了,当兵回家的,也只是种田,能拣条命就是万福。那么多户人家,他那是去赔罪?那是他的罪?好像又不是他的罪,但他承担不起失去孩子的父母们的目光。有的目光都不见了。

  现在,他回来了,儿子把他和他的妻子埋在这里了。当初他没有想到的是,他把他的父亲和那些恨他的人也埋在了一起。宋敬树给他的叔叔留下一小沓子钱后,就离开了苏北。他的叔叔将活得比他长,但他知道,那也长不了多少,九十多岁的人了,再强壮一个感冒就可以将他毁灭,只是不会像1910年在阿斯塔波沃车站患感冒死的那个人一样引起轰动,不要说他叔叔,就是他自己,他想到了自己,现在这么孤单,回到上海还是孤单,他死在家中,会有谁去给他收拾尸体呢?会有谁想到像他一样将父母的骨灰埋在他们的家乡(可是他没有家乡。他有身份证。身份证上的号码所在地,他也二十年没有去过了),想到自己的尸体腐烂发出的臭味,满地爬的白花花蛆虫,他大笑。笑声被紧紧关着的车窗密实地锁在车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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